聊赠他那一枝春的时候,便悄然生长了出来,原本还能再藏一藏,只是在这过年时节众人皆欢喜的对比之下,他受的落差实在太过难熬,便藏不住,也不想藏了。 今日前有同眠一屋,后有羹汤里的糖桂花,再而后有红衣美人,漫漫雪色迷人眼,他便也想学着沈宓疯他一回。 他敢说,沈宓也想疯。 “沈序宁,你真是…” 沈宓刚想问一句“什么”,便教他倏然覆上的两片唇给压去了话音。 暗香疏影、寒风簌簌。 有那么一瞬间,沈宓鼻尖充斥着醉人的桂香,清冽的陈茶香,和浓烈的梅香,这三者天地间大雅之物,一时争先恐后地夺取他三魂七魄,教他卧在这一片冰凉雪地里动弹不得、清醒不得。 他不禁在想,到底是谁疯了。 而闻濯想的比他更多,他想过去近十载封于深寺,不得世间真烟火,他想今朝,身居权位天下唾手可得。 他想彼时,烟迷花欲的沈序宁是人间真绝色,还想…侥幸地想,这真绝色此刻卧在他的怀里,教他沾染上了人间真烟火。 不知不觉间,他发上的雪融化成水落在沈宓眼上,不由得唤醒了这位绝色离身出走的魂魄,沈宓随即横眉冷眼,不下半分情面地挥开了有些意犹未尽的摄政王殿下。 他匆匆站起身,重新系好领间的绥带,尽显冷淡地弯腰,捞起落在一旁被压的有些散架的油纸伞,头一回未起反唇相讥的架势,转身径直迈上了庭廊—— “无话可说?”闻濯带着满头白雪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背影问。 沈宓微微顿了一下脚步,什么也没说,又继续抬步而去,不多时,身影便没入那弯弯绕绕的九曲回廊中消匿不见。 院子里只剩了淋了满身雪水的闻濯,他沉沉盯着回廊尽头看了许久,直到一阵寒风凛冽袭来,随才唤醒他一缕神思。 理好衣袍又转身踱入梅林,他矢手折下了一枝开的正娇艳的冰玉骨。 他想,香草从来配美人。 沈宓这厢直到天色迟迟,也没有等到他回,只是他傍晚无意间推窗透风之时,瞧见了窗台落的一枝梅。 *** 夜里,世子府新奇地来了一位稀罕客。 趁着大年初一,沈宓倒是觉得这日子也景气,差人摆上了茶水点心,端端正正坐在房中坐着。 听见院中传来脚步声,又在门前停住,那来人在檐下仔细抖落伞上的雪片,抬手收起纸伞搁在了门口,转身进屋,身影中带了些许寒风朔雪钻入房里。 沈宓有数载的年头再未见过贺云舟,沙场苦楚熬人,他身量都比以往修长结实了不少,手挽雕弓的臂膀,让他看上去仿佛能够独自抗下千斤之担,那株昔年在汀州随波流转的兰草,终究长成了一棵参天乔木。 沈宓很高兴,高兴的有些眼眶泛酸。 “深夜造访,叨扰世子。”贺云舟进屋挪到沈宓跟前,合手向他行礼。 沈宓起身招他落座,“不必多礼。” 贺云舟盯着他面上自然的神色坐下,冷不伶仃问了一句:“世子不知我为何而来?” 沈宓倒茶的手微顿,随即略显犹豫地笑了笑,“不知。” “沈序宁。”贺云舟掀翻了他递过来的杯盏,看到滚烫的茶水泼了沈宓一袖子,他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清醒。 沈宓倒显得十分镇定,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了擦手,把杯盏搁在桌上,又默不作声地把桌上玉器里盛放的糕点,推到了贺云舟手边。 半晌,他才说:“功成立业,也该成家。” 贺云舟冷笑一声,讥讽道:“怎么,你们还想多收几条无辜人命?” 沈宓神色微凝,又在他仿佛要溃透之际转变成笑靥如花,“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沈宓!”贺云舟睚眦俱裂、双目通红,他一想到冯昭平已死,而此刻这个相关的人却无动于衷,便止不住地想将他心肠剖开看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何种尖酸歹毒。 “我们贺氏到底欠你什么了?”他问。 沈宓忽感手指泛凉,失去知觉后又止不住地发颤,他垂下眼睫,低哑着嗓音笑了笑:“没有…” 贺云舟嗤讽出声,眼里含了泪,“没有?可我父亲、我阿姊都是因你而死!我九年前没了家,如今统领一去,天地皆大,我却无处可归身了,我又欠了你什么呢?” 沈宓埋起神色半晌未答,单薄的身骨看得教人不忍。 “你如今又摆这副模样给谁看,你不觉得自己恶心么?” “恶心,”沈宓声音喑哑,“你若是觉得实在怨恨,便取我的命,世人谓我深痛恶绝,不会再寻你的错。” “我倒真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为什么不呢。宰了就没了,一切不都皆大欢喜了吗,谁也用不着在这网里受苦流血了。 “你求的,是天地共主之位?”贺云舟又问。 他以为他认识的沈宓,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会直接否认,可是今夜,不知为什么寒风这样冷,人心也变得如此麻木,不随他意—— “是,我求的就是无上之位。”他坦荡的语气,让贺云舟直觉得那个座位,仿佛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你终于承认了,”贺云舟冷笑,“那我今夜若是杀你,便是铲除了二心之人,是利于社稷安定之大益。” 沈宓坐得端直,安若素之,“一字不差。” 贺云舟果真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隔着半张小案指着他的喉咙,“你该死。” 沈宓附和道:“早就该死了。” 冰凉的玄月弯刀抵上他的喉颈,毫不意外地刺破了他单薄的皮肤,血珠随着刀刃而下滑进了他的领口。 他竟真在这命悬一线之际,品出几分死之而后快的期待来,他更恨不得贺云舟这刀无比锋利,几近教他不怎么遭受折磨地就能死去。 可他若是寻仇而来,就应当提前备好一把浑体铁锈的粗钝柴刀,这样一刀下去不仅能够折磨人,还能保证人死的一击毙命再无悬念。 这才是杀之泄愤。 “临死,你都无一句解释?”贺云舟偏头抹了把眼角,又把刀锋下移抵在了他胸口上。 “你不想杀我。”沈宓见状了然,可他实有种与这一生最企及之事失之交臂的感觉。 这夜这样漫长,这牢笼暗无天日,他还要待到几时?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贺云舟毫不犹豫将刀刺进他胸膛,却只没入了一半的刀尖。 剧烈的疼痛让沈宓冒出一身冷汗,脊骨颤栗,也再坐不端直,可他牵起嘴角笑的有些解脱,忽而趁着贺云舟失神,猛地将身躯凑进了刀尖。 “你疯了!”如若不是贺云舟手撤的快,他今日当真要歇了命。 大年初一,还真算的是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