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学后,裴秉元开始用商量的语气与裴少淮通信,信中内容也丰富起来,甚至还会不时发发牢骚。 这是把裴少淮当半个大人了。 譬如这次信里,裴秉元抱怨与府官的应酬太多,正是“上官如云,过客如雨”,幸亏林氏在东阳码头替他安置了几间铺面,不然当真难以应付得过来。又苦恼玉冲县的良田问题,说是许多被河沙覆盖的良田已经开始长芦苇了,来年若是还不治理,就真要荒成芦苇地了。 裴少淮颇喜欢父亲这样的来信,因为语气足够真实,仿佛能听见父亲在生闷气。 他想了想,取来信筏,落笔写道:“父亲常教导我与津弟,长袖善舞是虚的,学问才是实的,想来官场亦是如此,应酬虽不可免,但唯有治理功绩才是实实在在的。” 对于覆沙良田一事,裴少淮则写道:“吾闻徐大人言,去岁保定府秋粮缴纳白油麻五百又三十七石,属实是大丰收。玉冲县与保定府相距不远,皆平坦之地,覆沙田虽不能种粮,或可堆成田垄试植油麻……玉冲县免税三载,纵是收成不如保定之地,亦比荒成芦苇地强一些。” “孩儿浅薄之见,或需父亲带人考察之后,方知是否可行。” 白油麻,即白芝麻。保定一片历来盛产芝麻油,玉冲县跟着种芝麻应当不会有错。 第44章 虽已是秋日,但秋寒未至,屋里仍是闷得要紧,闲坐着也能出一身细汗。因盛夏时贪懒,没能去叶间池畔赏一赏十里碧叶粉荷,有所遗憾,裴家徐家几个小子趁着近日有空闲,相约要去叶间池畔赏一赏秋日荷花,聊补遗憾。 秋日荷花虽不及盛夏时的碧叶连天、荷花如锦,但胜在人来客往少,别得一番闲趣。 不少的荷叶已经枯萎折倒,与池面相映,几托姗姗来迟的荷花探出,正好点缀其间。 “我来晚了。” 裴少淮朝池中亭子远远招手喊道,而后加快了步子,沿着曲径,又走过水上回廊,才到亭子当中。 他要等顺天府学散学才能赶来,半路又去了一趟贺相楼,故此晚了一些。 裴少津、徐言成来的早,带了两架食盒,几样点心、果脯和精巧吃食已经摆在石桌上。小言归坐在石凳子晃着小短腿,手里拿着个莲蓬,正在挖莲子吃,抬头喊了一声“淮小舅”。 裴少淮摸摸小言归的头,把带来的食盒置于石桌上,言道:“我路过贺相楼,添个吃食。” “大哥且慢,莫说菜名,待我闻闻猜猜。” 言罢,裴少津鼻尖前摇摇手,嗅了一口,已经有了答案,道:“醉吟先生道‘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眼下虽非夏日食粽之时,我等却有品尝佳肴之心……这里头装着的,是贺相楼的招牌炙脆子鹅无疑了。”一边说一边替长兄打开食盒,果真是焦香蜜烧的炙脆子鹅。 裴少淮笑笑,揶揄他道:“你要把这鼻尖本事放在笔尖上,也不至于总破题有偏了。”裴少津破题偏了两三次,便总让裴少淮与徐言成拿出来打趣。 “大哥少编排我。”裴少津道,“这段时日,我可没再破题有偏了。” 徐言成拿出两壶酒,言道:“这是我从老阿笃那儿讨来的果酒,甜味胜于酒味,十分清淡,当作茶水喝也无虞。” 几人赏景闲聊,说说近来的趣事,裴少淮又讲了府学里各色的人,相谈十分畅快。 徐言成提议道:“趁着甜酒佳肴,咱们不若顽飞花令罢?” “我也有此意。”裴少淮点头,又抱怨道,“在府学里,上至山长教谕,下至学生,皆视诗词歌赋为文道小技,生怕耽误了他们作文章,鲜有人与我探讨诗句,实在无趣。” 大庆读书人轻视诗文,已经靡然成风。 徐言成看了看满池的荷叶、几托荷花,又闻荷之清香,于是道:“就以‘荷’为令,少淮少津意下如何?” “唉——”裴少淮摇摇头,笑道,“文人骚客历来钟爱‘荷’‘莲’‘藕’,诗句词句信手拈来,若是以此为令,怕是玩到入夜也喝不了一盅甜酒。” 又道:“眼下已经入秋,不如以‘荷’与‘秋’为令,看看谁想到的诗句更妙一些,如何?” 裴少津、徐言成皆点头。 小言归闹着要一起顽,徐言成说道:“倒不是不让你顽,若是你说不出来又罚不了酒,当如何?” 小言归托着自己的脸蛋,说道:“大不了让你们揪揪就是了。” “这可是你说的。” 三人皆被小言归逗乐了。 “那便从我开始罢。”裴少淮道,“宋,于石,‘湖水亦随人世改,秋光一半失荷花’。” 言罢,把酒盏移至津弟跟前。 裴少津想都没想,端起酒盏便移到徐言成跟前,边快嘴说道:“宋,岳珂,‘好是初秋藕花候,蛾眉尊酒正相宜’。” “少津你也太快了,怎不多给我些时候呢?”徐言成嘟囔道。 裴少津笑道:“大外甥有时间嘟囔不如赶紧想罢,可别第一轮都过不了。” “有了!”徐言成思索片刻后言道,“宋,黄庚,‘红藕花多映碧栏,秋风才起易凋残’。” 小言归似乎早有准备,稚声稚气道:“宋,林洪,‘烟生杨柳一痕月,雨弄荷花数点秋’。” 裴少淮鼓掌道:“此轮若论意境,当属言归的最为贴合此情此景。” 徐言成也赞叹道:“你小子可以啊,功课长进也太快了。” 小言归却叹了一口气,嘟囔道:“若是别的令,我或许比不了大哥小舅,可荷花莲花……你们当知晓我在家里,日日听父亲拿这些句子讨母亲开心,想不会都难。” 三人又笑。 几轮下来,小言归妥妥守住自己的脸蛋被揪揪,徐言成喝了五盏,裴少淮喝了三盏,裴少津只喝了两盏,还是故意喝的。 徐言成抱怨道:“我累死累活回想诗词来答令,而少津却像是手握诗词古典来答令,信手拈来,不妥不妥,实在不妥。” 谁叫裴少津背书背得极好呢。 顽了好一会,疲了,徐言成说起前几日的一件事,问道:“少淮少津,你们可还记得上回那个詹清远?” 裴少淮岂会不记得,不就是那个出了考场就打听他人考得如何的家伙吗? “记得,礼部左侍郎詹大人的嫡长孙。”裴少淮应道,“你上回说他院试落榜了?” 徐言成点点头,继续道:“我前几日听见詹大人同祖父打听你们家,似乎……似乎有意与伯爵府联姻。” 裴少淮、裴少津两兄弟的眼神嗖一下全射了过来,满是抗拒之意。若说联姻,眼下伯爵府里只有英姐儿一人。 不是说詹家不行,而是詹清远绝对不行。 想来那詹家也未必是奔着伯爵府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