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药的也是养蛇的……大哥当真不懂吗?”二当家抬起了头,声音亦亮了几分,他接着说道,“大哥想想岛上的兄弟是靠什么为生的,又想想他们为什么上了这座岛,若是没了倭寇作乱,岸上那些锦衣玉食的商贾还会乖乖给我们送银子吗?” 没有臭肉,哪里能引来豺狼? 二当家继续说,语气仿佛是他在劝王矗,而非王矗在质问他,道:“大哥是读书人,喜布善施粥,喜劫富济贫,说要让人间有道义在,弟兄们都能够理解,可唯独和官府合作这件事,弟兄们是有怨言的,是某私下一直在压着……若不是因为官府,弟兄们又怎会出海为贼?那小知州若是真好官,岂会与贼同上一条船,若是假好官,又岂知他不是利用咱们而已?” 担忧大哥因“善”被骗。 “贼?”王矗扯着二当家的衣领,脸上这时显露了怒意,斥骂道,“连你也要把自己叫贼了吗?你就打算在这岛上一辈子等着吃臭肉了,对吗?” “我们干的不就是贼事吗?不是贼是什么?吃臭肉有什么不好?兄弟们上岛,就是奔着当贼来的。”二当家应道,“名声再好的贼也是贼,改不了。” 兄弟俩都在气头上。 二当家见大哥脸色铁青、怔怔然说不出话来,扯衣领的手都松了几分,二当家于心不忍,主动放软语气,说道:“就算不论这些,大哥也当想想,若是咱们有朝一日捞不到买路财了,底下兄弟们短了活路,要往徐雾的岛上去,咱们是拦还是不拦、是杀还是不杀?” 徐雾是另一个海贼头目,他干的事可比王矗脏多了。 实力自然也比王矗高一筹。 王矗扯衣领的手彻底松了下来,一下坐到椅上,任凭副岛主如何唤“大哥”他也没有应答。 神龛前的香炉,一段炽热的灰烬断落,弹在王矗的手背上,他才疼得抖了抖手,说道:“你出去罢。” “让我一个人静静。” 窃民钱财称为“盗”,祸乱百姓称为“贼”,王矗静坐,裴少淮的话不断在耳畔回响——“一开始可以唾骂世道不公,官逼民反……当弟兄们不再满足于寻常富足,又当何去何从?”、“抢终究比挣来的快”、“守住了本心,未必能守住手下的人”…… 当时不以为然,自诩自己未做贼事,现如今心头被剜得生疼。 …… 四艘关船从北边逃逸的消息传到裴少淮耳中,他并不诧异。 裴少淮问包班头:“倭船来犯时,王矗的人可有趁机上岸生乱?” “回大人的话,并无。” 若是有,百姓们岂有闲情出城围观战况。 “那便妥了。”目的已达成,裴少淮吩咐道,“叫包老九传个话,照先前的约定,叫王矗派人来凤尾峡打捞人头。” 又道:“对了,叫他们行动快点,可别污了凤尾峡里的水。”毕竟是我大庆的海滨。 “大人,可是……”包班头不解,明明海贼们失约了,为何还要给利。 “任何一个世道里,哪有几千上万两白银就能够把人心买齐了的?莫不然,也太简单了些。况且,收服了王矗,也不代表把他的部下都收服了。”人心还是难测,裴少淮抬手拍拍包班头的肩膀,饶有意味问道,“包班头你说是不是?” 包班头猛地哆嗦了一下,连连点头应道:“大人说得是。” “卑职这就按大人吩咐的去办。” …… 这一夜,嘉禾屿上灯火通明,令得海上明月也主动让辉。 庆功宴分两日来办,一共三场,当值者只食不饮,不懈警惕。该换算的军功,也已一一记到每个人的名下。 倭国有银矿,盛产白银,燕承诏从安宅船上搜到不少银块,皆分赏给嘉禾卫诸将士和船员了。 嘉禾屿和同安城之间的水道里,船橹打水波澜泛泛,今夜不断有小船往返于两地之间,比白日里还要忙碌。无他,是城里百姓自发把家里的瓜果米面、鸡鸭猪鹅送到嘉禾屿来,扔在军营门口便划船离去。 这里头,有氏族送来的,也有几家几户一起凑整的,礼轻情意重,感谢嘉禾卫挡住了倭船,免去了一遭袭扰。 几日之后,据传言,泉州府衙格赏斩倭赏了大几千两白银,倭寇一头十五两,若是捞到月代头的又更值钱一些。这般算下来,光是捞上来的,怎么说也有四五百倭寇陨在了凤尾峡里。 至于那些没办法打捞上来的,究竟有多少,谁又能知道呢? 而嘉禾卫未伤一兵一卒,属实是大获全胜。 与此同时,双安州的茶馆里很快就有了新的话本子,什么“凤尾峡鏖战”、“嘉禾卫碾胜小倭船”、“民壮驾船御敌”……层出不穷。 待船员们从嘉禾卫归来,回到城里,他们把兵营里的所见所闻传出来,众人得以知晓裴知州的计谋、燕指挥的骁勇,茶楼里的话本子画龙点睛,故事更精彩了几分,什么“裴知州神机妙算借浪击船,小小一计破敌百舸”、“燕指挥武功超群百步穿杨,安宅船战大发神威”,民间故事为了跌宕起伏、热血沸腾,用词总是会夸张一些。 相较于在太仓州的时候,裴少淮再听到关于自己的话本子,这一回没再感到难为情。 他反倒让长舟把话本子搜集回去,亲自运笔修改,让故事更加生动真实。 “张管事,叫人把话本子卖出去,卖得越远越好。” “是,老爷。” 好好一个打响双安州名号的机会,裴少淮岂会错失呢?嘉禾卫有抵御倭寇的本事,此地太平,闽地内陆的商贾自然更愿意把货物送到双安州来。 人来了,货物来了,自然就成市了。 比起官府的推力,这种自发而成的聚力,更加绵长顽强,难以阻断。 冬日将来,北风将至,各个氏族的商船修缮完毕,准备再度南下,双安州的同安城、南安城愈发热闹,甚至连郊外树林里,都有商贾停靠卖货。 按照往年的惯例,这些内陆商贾应当先往漳州月港、泉州港去,等到余剩货物,再折返运到同安城来。今年却不约而同先来了双安州,选择在双安州里做交易。 这意味着,在双安州里可以买到第一手的货物,上好的茶叶、白瓷、笔墨纸砚,还有大铁锅,应有尽有。原先出没在月港里的私船,见双安州衙无心稽查,也大胆往双安湾里靠。 临近十二月,齐家堂的商船皆已满载货物,只待北风到来便可起航。 齐家堂宗祠里开始着手准备祭祀大礼,祷告祖先,祈求此番出航一路顺当,为族人们带回粮食、财富。 齐族长一连几次到二十七公家,请二十七公领头上头香,却回回都吃了闭门羹。 二十七公不是不在家,而是不见他。 第1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