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就明白了媚娘在笑什么。 果然,媚娘语气里是罕见的,难掩的激荡感慨:“小沃,我已经在棋局外旁观了太多年。” 媚娘此时的眼睛明亮的惊人,让姜沃想起她无数个观望星辰的夜晚,也让她想起燃烧不尽的腾然烈焰。 “如今,我终于要入局去。” 媚娘手里的白子一下下敲在棋盘上——哪怕她知前路必有风霜雨雪,云波诡谲,又或有刀斧加身之险,性命飘摇之危。 但,媚娘还是觉得从心底涌出一阵前所未有的振奋与渴望。 “我真是,已经迫不及待了。” **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分,皇帝到了感业寺门口。 他亦是纵马而来。 一路疾驰,身后跟着的小山差点被累死。 他原想叩门,却在叩第一下的时候,发现门开了一道缝。 原来并没有锁。 李治将马鞭扔给身后的小山,自己推门走进去。 就见媚娘坐在庭院中,对他嫣然一笑。 “我一直在等着陛下。” 在院中坐看夕阳的媚娘站起身,踩着金红色的落日余晖,一步步走向皇帝。 走的极近了,才仰头看着皇帝的面容,伸手抚了抚:“陛下受苦了。” 皇帝于冬日纵马而来,身上穿着厚厚的玄色大氅,此时张开双臂,把媚娘整个人也裹在他大氅里。 看起来是他将媚娘圈在他大氅里,实则却是他低下头,将面容埋在眼前人的肩处,放松的将一部分重量压在对方身上。 至此,他才觉得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媚娘,我真的好倦。” 媚娘像是在为一只受伤的小动物顺毛一样,顺了顺皇帝,轻声道:“好了,都要好了。” * 夜里,两人坐在同一张榻上看窗外星辰。 “媚娘竟认得这许多星辰。”李治听她将星辰一枚枚数过去,只惊讶了一下,随后就了然道:“是我糊涂了,你跟太史令是至交,怎么会不知星辰。” 媚娘点头:“是,这些年总听她说,也就大半都记住了。” 两人就这样数了好一会儿星星。 直到将她记得名字的星辰数完,媚娘才转过来面对皇帝:“陛下心里好些了吗?” 李治没摇头也没点头。 只是伸出了手。 “明明做了皇帝,朕却觉得掌心空空。” “朕有时也觉得有趣。” “他们明明是要从朕手里抢走权柄,却还要脸面,会假惺惺的来征求朕的允诺,还要朕的许可为他们正名。” “他们想让朕做什么呢?做一尊不会说话,任由他们的喉舌去替朕发声的神像吗?还是干脆去做一块灵位。” “陛下。” 皇帝只觉得掌心微微一沉,低头去看,只见媚娘将手覆在他掌心。 “陛下不是两手空空。” “先帝将江山交到陛下手中,陛下一定能掌的住。” 媚娘侧首道:“我会陪着陛下。” 李治亦转头,将此时媚娘的面容神色看的清楚:“好。” 十指相扣。 * 晨起。 媚娘一如既往醒的很早。 冬日里还是漆黑一片。 她昨夜特意于外间留下一小盏油灯,此时就着豆粒大小的光走到门前,看了看廊下的滴漏水刻,算了算时辰。 这才回身点起了几盏灯,把屋里照亮。 然后重新坐回床边唤皇帝起身。 “陛下。” 皇帝微睁眼,带着晨起时不自知的蹙眉。 声音里倦意深重:“到时辰了?” 虽然很困倦,但李治还是要即刻起来:昨日过来是意料之外,一定要早点赶回去,别误了早朝惹人怀疑非议才是。 媚娘伸手轻轻按住他:“陛下再躺一会儿吧,我特意早了一点叫陛下——知道陛下若是刚醒过来就接着起身,会头疼好一会儿。” 皇帝闻言,就睡眼惺忪点头,抱着被子继续躺着闭目养神。只动了动手指,捉住媚娘垂下来的青丝,在指尖绕了几圈。 如此静躺了一刻后,才坐起身来。 此时皇帝的双眸中已然很清醒。 神色较之昨日也恢复了以往的柔和平静。 皇帝离开感业寺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只是这种黑已经不再深重如墨,而是像黑色的丝绒一般,开始泛起点点微光。 媚娘就看着这点微光,逐渐变亮。 ** 三日后,大朝会。 监察御史韦思谦弹劾尚书右仆射褚遂良,抑买强买田地。 姜沃手持笏板立于朝上,看着这位三十来岁,并不畏惧太尉与右仆射威势,秉公弹劾的御史—— 崔朝说找到一位御史好友弹劾褚遂良时,姜沃一开始并未想到是这位。 这位将来官至武周朝宰辅的韦思谦。 褚遂良此事,人证物证俱全,皇帝罕见勃然大怒。 他一向对先帝留下的重臣很客气,这还是第一次疾言厉色当朝斥责老臣。 长孙无忌作为太尉,自坐在朝堂最前面,起初只是听着没干涉皇帝发火——褚遂良这事儿办的也确实错了,但当皇帝斥道‘有违圣旨’‘何堪先帝托付辅政之臣’等重话时,就有些蹙眉难坐了。 这些罪名要是落实了,褚遂良不得跟刘洎一个下场。 于是长孙无忌环顾身旁几位宰辅——他与褚遂良走的近人尽皆知,此时他倒是不好站出来为褚遂良求情。而且……长孙无忌也要脸,觉得褚遂良这事儿办的是不漂亮。 好歹也是个宰辅了,怎么,你就差这一百亩地啊! 居然去强买人家从八品官员家里的,强买也罢了,竟然还收拾不利索尾巴,令人告到御史台,闹到朝上人尽皆知,丢不丢份! 于是长孙无忌以目光示意其余人替褚遂良求情。 却见门下省侍中张行成站起身,道该依律判罚,以警朝臣勿违诏令。 而与他同为中书令的高季辅没说话——他也不用说话,韦思谦就是他的学生,一个年轻御史敢于在群臣皆在的大朝会上弹劾褚遂良,已经能够表明高季辅的态度。 这两个人……平时倒看不出来,有这样大的主意。 长孙无忌先放下对这两位的揣测,只是蹙眉去看跟他更相熟的李勣。 尚书左仆射李勣,却像是没见过这朝上的地砖一样,正在特别认真低头看地面,仿佛周围一切人事都与他无关。 只有于志宁站起来,干巴巴说了一句:“陛下息怒,右仆射并未违诏,侵占民田……” 才说了一句,就被罕见发火的皇帝打断:“难道于相觉得,一朝宰辅,非得侵夺民田至百姓家破人亡才算完吗!” 于志宁噎住了。 他本来就是看在长孙无忌面子上才求一句情,被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