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查到什么,更问不出什么——主要是长孙太尉一言不发,根本不与他们说话。 三司别说上刑了,都恨不得跪下来求求他赶紧开口: 甭管是辩白还是认罪,您得有句话啊! 可无论问什么,无论三司朝臣换了多少,长孙太尉就是闭目不言。 直到今日,才开口道:“我要见陛下。” “若定我罪,非天子不能。” 为此,三司话事人才坐在这里,准备商议(推出去)一个人去向皇帝回禀‘他们什么也查不出来,请陛下亲自过来问话’这件事。 大理寺卢正卿和刑部辛尚书,都指望御史大夫崔义玄去与皇帝回禀——毕竟你是陛下刚提拔上来的,肯定是心腹吧! 崔义玄拒绝独自背锅。 表示他绝没有那么心腹。 于是坚决拉上两个想躲事的老狐狸,一并去立政殿回禀。 * 皇帝看着案上三司找到的诸多书信,边翻看边似随口淡然问道:“你们去抄赵国公府了?” 刑部辛尚书却一个激灵,连忙道:“未有陛下旨意,臣等如何敢抄没国公府。” 解释道取这些书信,还是由长乐公主亲自陪同。 皇帝颔首:“太尉回话的卷宗,怎么不见?” 下首站着的三人,这次是齐齐打了个激灵,只得硬着头皮回了长孙太尉那句话。 半晌,只听皇帝起身。 “好。” * 大理寺有专门暂押亲贵的牢狱。 收拾的很干净。 皇帝入内,就见到身形挺拔坐在桌前的长孙无忌。 大约是被冤屈的愤怒和怨怼,以至于见了他也没有起身行礼。 皇帝也不在乎,摆手屏退左右。 朝臣与侍卫都流水一样退出去。 长孙无忌见此,开口第一句话便带了些讥讽之意:“陛下屏退左右,难道不怕我谋反弑君了吗?” 李治立在门旁,蹙眉道:“若太尉只有此言,朕便不必再听了。” 长孙无忌见皇帝神色漠然,忽而情绪大动道:“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不会谋逆于陛下,那便是我!” “宗亲妄图取而代之,我替陛下平之!” “陛下年少登基,朝野浮动,我替陛下镇之!” “陛下为太子以来,我自问护卫陛下之心如铁石!” “若为废后立后事,臣拂逆了陛下的心意,陛下要杀,为臣者引颈待戮!” “但陛下不能污我谋反!” 长孙无忌越说越激痛,双目通红。 李治走近,抬手按住长孙无忌的肩膀。 “舅舅……舅舅!” “不必说了。” “我知你不会真的‘谋反’。” 李治将称呼从朕,换成了我。 他今日过来,穿的也只是常服,乍一见—— 长孙无忌神色恍然,只觉好似时光倒流,十五岁的晋王拿着一卷律法,站在他身边讨教:“这条律令,我这样解,舅舅看对不对?” 李治在长孙无忌对面坐下来。 “我曾琢磨过许多次舅舅的想法。” “如今说来,舅舅一听。” “舅舅是不是觉得,我还年轻,做的不够好,你会先替我看住、镇住这朝堂。若我有过你便谏言,令我改之,让我做一个更好的皇帝。” “总有一天你会老去,会将一个好好的朝廷交给我的。那时候,你也放心了……” “对不对?” 长孙无忌听着这些话,恰合心意,下意识颔首:“是。” 李治笑了。 然他眼睛里并没有笑意:“舅舅,你觉得这是辅政之臣的心吗?” “等你觉得我做的够好了,等你真的老去,才将朝堂交给我……”李治将此话重复了两遍。 语气转冷转厉:“舅舅不觉得,这是父皇的位置吗!” 像是闪电劈开黑夜,长孙无忌忽然怔住了。 李治深深望着眼前的舅父。 “舅舅口口声声立皇长子是为了朕,为了国本——如果舅舅不提出把皇长子给皇后抚养,朕是愿意相信的。” “只要舅舅提出来,给刘宝林升位分,可立贵妃。” “朕无嫡子,贵妃所出长子,难道不能做太子吗?为什么非要是王氏女的养子,才能做太子?” “朕原来百思不得其解,柳奭能拿出什么来打动舅舅。” “后来朕明白了——他的态度,他的恭敬。” 皇帝目光幽深一片。 “十余年前,父皇修《氏族志》时,世家尚敢将李唐皇族放到第三等人家去,何况长孙一族。” “舅舅自来性傲,当年也厌世家如此吧。” “可自朕登基以来,柳奭变得处处以舅舅为尊,要靠舅舅来要朕的太子之位。崔氏族长、世家朝臣也需舅舅的举荐,才能位列宰辅。” “舅舅是否觉得很畅快?登高览众,百官臣服,无论世家勋贵还是宗亲皆要俯首。比之前那些年,都要痛快?” “是不是说了太多次在帮朕稳定朝纲,舅舅连自己都骗过了?” “其实——” 皇帝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在长孙无忌耳朵里,却一句句令他惊心。 他几乎不想听下去。 可皇帝的声音依旧冷静地在说着:“其实,舅舅何尝不是在用朕压制世家,再用世家来掣肘朕?” 至此,长孙无忌才低声道:“我从没有想用世家掣肘陛下,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相信自己,只要他在,世家必然翻不出什么花来,该用还是得用,不然难道由着皇帝启用诸如许敬宗等无才无德之人? 他是这样想的……吧。 还是如稚奴所说,他是在为了自己能够权倾朝野。 * 长孙无忌颇为颓然,以手撑额,有些颤抖的手指,不自知的将冠中发带出了几缕—— 是白发零落。 李治心中忽而大痛。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象过许多舅舅的样子。 他以为无论什么都能接受:质问,愤怒,怨怼,乃至衔恨…… 可是现在,李治才知道,他见不得舅舅狼狈。 “舅舅,你最后给朕上一道奏疏吧——” “朕等着。” * 三日后,太尉长孙无忌上书请罪。 言及数年来“误先帝圣托,罔上负恩,擅弄权柄,几于专权乱政。”自请其罪。 朝臣皆惊:专权乱政之罪,皇帝要深究的话,与谋逆也差不了多少了。 然帝以‘元舅辅政,曾安社稷’为由,免夺爵。 但去官职,迁黔州。 有诏,此生勿复朝觐。! 第105章 立后 永徽五年。 春日载阳,黄鹂鸣枝。 姜沃走进立政殿后院,见一株杏树,不由止步。 金色的日光透过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