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不生气。 他的怒气仿佛藏在心底很深的位置,被厚厚的雪盖住,看不见也听不见。 他平静地问:“为何这么说?” “你对你的仇恨一无所知,便敢自作主张,几次三番地在冲动下舍命杀人,杀的人还是风逐雪,不是蠢是什么?” 年轻人也不反驳,点点头后问他:“风逐雪也是你的仇人吗?” “自然。去年他杀死我唯一的儿子,仇上加仇。” 年轻人终于正式抬起眼,端详叶城的年龄:“你为报仇等了几年?” “整整二十六年,我等到柳刃都被我杀死了。” “你还在等?” “没错。我正是看见了你的拳法能让风逐雪受伤的可能性,不然我断不会救你一个废人。” 年轻人一怔:“你说风逐雪当时受了伤?” “而且不是小伤。所以我非常想明白你为何可以做到这一点。” 年轻人沉思片刻后才说出明确的条件:“只有我交出亡灵书,你才肯先将我带回柳刀宗。” “嗯。” “若是我再愿意交出拳法,我的位置是什么?是杀手学徒还是扫撒杂役?” 谈话已经渐入佳境,叶城将刀收入鞘中,“你跟在我门下成为杀手学徒。我一身本事,你想学刀便学刀,想学剑便学剑。” “听闻从前柳宗主还在的时候,左阎王麾下杀手始终只有五十位,因为你只收天才。” 年轻人坦然地看向他,“实不相瞒,我已经是废人之躯,经脉全毁,真气荡然无存,内功毁如废墟,不久后还可能会恢复残废,说话都要喘气。” 叶城沉下脸,威严十足:“你听过叶枝白吗?” 年轻人很容易就回忆起这个名字:“左阎王之子,绝世天才。” “他是真正的天才,我将前半生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却照样一刀死在风逐雪手中。” 年轻人真诚问道:“他为何会输?” “他不肯毁掉自己,注定是个失败的杀手。” 年轻人这次想的时间更长,更久,眼神也更复杂。 他低头说:“我可能再也提不起刀了。” 叶城不屑地冷哼:“这是弱者说的话,我不想从你嘴里听见第二遍。” 年轻人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我同意。但要求在我身体康复后才会将全套拳法告诉你。” “好。” 年轻人准备去拿亡灵书,叶城拦住他,“在正式带你回柳刀宗之前,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向我证明你的忠诚。” “忠诚?” “我并非来做慈善,我要将你重新培养成合格的杀手,而不是鲁莽的伙夫。忠诚是第一要义。” “你要我怎么做?” 叶城笑道:“你自己好好想。我和风逐雪不一样,我喜欢速战速决的聪明人。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天我还会在往生泉出现,到时候如果你的答案我不满意,我得到亡灵书后就会立即杀死你。” 叶城离开后,他坐在泉水边一夜未睡。 他什么都不想记得,不回忆,连痛苦都不复存在。醒来后一片空茫,只知道睡觉,偶尔会在鬼狱的平原上学着奔跑,和那些行尸走肉的鬼一样。因为他躺了太久,连走路都有些陌生。 他开始做梦,想象自己从未学过武功,是个双腿健全的小乞丐,虽然进了丐帮,也是成天混吃混喝,吃了这顿没下顿,学到不少油嘴滑舌的话讨好行人,日子唯一的盼头是混到丐帮中层,攒点钱买酒买花生,日复一日。 单他不会再做成为武林高手的梦,更不会再梦见自己练成亡灵书以后,只挥起一刀都让无数人闻风丧胆。 他笑了起来。 他也很久没有笑过,忘记了笑的感觉,总觉得嘴里发苦。 只为生存,他完全会过上这样的生活,但为报仇,他选择了杀戮,一次又一次甘心被人利用。 他等到了日出。 这里几个月前还不见阳光,如今连日出都能看见了。 一个好的杀手,必然先毁灭自己。 叶城来的前一刻,他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催动这些时日养好的唯一一点内力,亲自崩裂右手筋脉,不见一点血。 从此以后他变得和左阎王一样,右手只能用来装饰,提不起任何兵器。 最重要的是,在叶城得到亡灵书后,是决不允许再有第二个人能练这套武功的。 他废了一直握刀的右手,相当于废除这套刀法,只保留内功心法。 他用左手去摸向自己的右手,手指冰凉,没有温度。 朝阳照亮他的眼睛,照出他眼里深深的疲惫。 叶城如约而至。 他看见年轻人废掉的右手时,真心实意地露出赞赏的神情,而不是那副先前总喜欢骂他蠢的样子。 他固然欣赏不会屈服的人,但太刚强,不听话,就注定无法为人所用,不如杀死。 叶城此时还不知道,他这一生只做错过两件事。 第一件是出于自信,派自己唯一的儿子叶枝白刺杀风逐雪;第二件也是出于自信,他留下阿飞的性命。 年轻人早早地跪在草地上,背对着阳光,低下头,将亡灵书单手高高献上,刚废掉的右手止不住抖着。 白绢沾着血,随风鼓动招展开来,宛若即将兵败的将军不肯放弃手中的旗帜。 叶城这时才问:“你叫什么?” “阿飞。” “我是说梁渡为你取的名字。” “···梁沉飞。” 叶城哂笑一声:“梁渡一定很讨厌你。” “为何?” “房梁如此之沉,怎能期待它飞起来?岂非痴人说梦,反而真成了空中楼阁?” 年轻人听到这里,眼中忽然有一种痛苦的感觉。 叶城钟爱的那种什么都不害怕的眼神正在动摇。 “我今年十八岁,”年轻人抬头,一直看着叶城身后的太阳,看到双眼发红,“前七年在父亲兄长的厌恶下长大,后十年在谎言中蹉跎,最后一年,当我刺向风逐雪的那一刻,是我十几年来最快乐的瞬间。” 年轻人一偏头,眼泪骤然滴在衣襟上,没有在脸庞留下泪痕。 叶城面色沉静:“可是你刺向风逐雪的时候,即使你失败了也笑得很畅快。” “没错,我的一生从未那样快乐过。” “有过快乐的瞬间就够了,你已经体会到这种感情。” 叶城看着他:“世上只有不会武功的人才能永远快乐。” 又安静了很长时间,直到年轻人缓缓握拳。 他静静地流泪,泪水无声涌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低下他的眼睛。 等到眼泪流尽,他快速抹掉痕迹,握起身侧的剑。 叶城走近他:“你要是现在还觉得活着没意义,我可以立即解决你的性命。” 年轻人重新看向叶城,他的目光不畏缩,不躲避,明亮纯净。 他高傲地抬起头:“不,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