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忙到酉时三刻才停歇。 既没有了学子们挑灯夜读的荧荧灯火,也没有了辩论斗学的昂昂之声……曾经热闹到鼎沸的场景已然消亡,随着夜幕的降临,天下楼逐渐恢复到了以往寻常寂静的模样。 高耸如云的楼宇之上,一个仙姿玉颜的女子,临风而立,衣裙翩跹,正凭栏静立在高出远眺,好似那画中的月下嫦娥。 阿杏缓步上前,将手中厚厚的银羽鹤氅盖在她瘦削的身形上,柔声劝道, “姑娘常年累月的操劳,身子本就不好,现如今又有孕在身,更应该千万般仔细,何苦这么晚了,还要来此处吹冷风?” 阮珑玲并未回答,只拢了拢披风,将掌心轻落在小腹上,眸光落在城门外那几辆愈行愈远的马车上,幽幽道了句, “他竟是片刻都不等不及,就这般漏夜离开扬州了……” 阿杏帮她整理衣角的指尖一滞,心中不免有些嘘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尤其她家姑娘还是个尤其重情重义的,对于王楚麟,她确有存利用之心,可这般肌肤相亲了月余,只怕在不知不觉中,也难免动了几分情。 “那厮这般伤您,若是阁老得知,定会重重责罚!他担心事情败露,自然跑得飞快! 只是奴婢没想到的是,不知道他是太蠢,还是太怕,那些送过去的金银财宝,他竟连一文都未曾带走,也不知道今后,会不会派人来取……” “不会了……那些财银于他这种京城富庶子弟而言,不过是冰山一角。” “他倒不蠢,应也不怕……只是不想要再与我有任何牵扯了。” 在王楚麟的预想中,此时此刻,她应该会与他一同乘坐回京的马车上,依偎在他怀中,温柔小意,缱绻无限吧……可就在感情浓度达到最稠烈的时候,由她亲手倒下冷水,生生浇灭了这段孽缘。 阿杏默了默,“其实奴婢有些想不通,既然姑娘分明与他恩断义绝,狠话说尽了,为何偏偏还要让奴婢去羞辱他一通?” 阮珑玲闻言,乌羽般的眼睫颤了颤,只觉胸闷淤塞,面上却未流露出丝毫不郁,反而轻扬了扬下巴… “阿杏,你可知应如何让男人不再靠近,彻底远离么?” 可这三分自苦,七分嘲弄的语调,到底显露出几分悲意。 “必要让那人一想到就恨,一看到就烦,让他彻底厌恶,彻底腻憎!成为他一世的污点! 但凡只要思及你,便后悔得想要时光倒流,不曾遇见。” 今日一见,就是二人今生今世的最后一见。 如今看来,成功生下孩子简单。 可是万一今后王楚麟留有余情,寻回扬州来找她,东窗事发,事情败露,与她争夺孩子怎么办? 之所以命阿杏前去听风阁闹这么一通,就是为了去湮灭那最后一丝余情的。 那样难听的恶心羞辱,任凭世上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受不住。 且王楚麟还是那般孤傲冷绝,自视甚高之人。 饶是再有余温眷恋,也该消磨殆尽了。 若如此这般,他还能回头,连阮珑玲都会瞧不起他。 直到现在,这场戏才算是真真正正做圆满了。 从今往后,她会与腹中孩儿相依为命,安心过活。 王楚麟,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至此天涯陌路。 亦遥祝你今后前程似景,平安喜乐。 阮珑玲轻抚了抚小腹,脸上尽是慈爱,唇角微扬,柔声道了句, “回去吧,该喝安胎药了。” 暗夜中,四匹溜光水滑的纯黑骏马,拉着辆黑檀木所制的古朴车架,似箭般疾驰在扬州城外宽阔的官道上,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云风坐在车前,手中拉紧了缰绳控马,时不时扬起手中的鞭子抽打马腚……他神情凝重,蹙紧了眉头,微微出神,将眸光落在了车架上的雕花扶手上。 以往主上出行,总是怎么便捷怎么来,从不会在出行器具此等细枝末节上有诸多要求,可这次回京却不一样,特意嘱咐他准备了许多女子喜欢的器具。 比如这雕花扶手、浮光金幔窗帷、桃花团云软垫……甚至还额外添购了许多酸甜口的零嘴吃食、至异话本… 这些心思,自然都是为了那玲珑娘子花的! 回京快马加鞭也需十五日,路上难免会觉得疲惫无聊,他们这些出行惯了的男人倒也罢了,娇香软玉的姑娘怎么受的了?这些物件儿,即使为了能让她在路上更舒适惬意,才着急忙慌在临行前去添购的! 偏偏主上暗地里花的这些心思,那个玲珑娘子却还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没有随同上路也就罢了,甚至还做出如此逾矩的行为? 云风不知内情,所以着实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昨日还你侬我侬的二人,怎么就闹到了要恶语相向的这般地步? 其实玲珑娘子若是没有恃宠而骄,让阿杏来这么闹一通,她合该陪着主上一同入京,扶摇直上,由一届商女摇身变为京中贵眷的! 她错失如此良机倒也罢了,云风只是心疼自己主上…… 他家主上三岁启蒙,五岁上国子监,七岁得先帝嘉奖,十三岁中状元,十七岁入内阁,二十岁任首辅,二十二岁就帮辅幼帝、铲尽逆党藩王、扶大厦之将倾……他为朝堂呕心沥血,哪儿有松懈过一日?从来都是殚精竭虑,勤勉尽责,未得过多少欢愉的时光,更莫说亲近女子,享受情爱之欢。 可来扬州的这些时日,是云风自小随侍在侧以来,见过他脸上出现过最多笑容的时光了。 主上身为首辅,周围群狼环伺,向来是防备心甚重的。 若不是乔装成了商户子弟,主上岂会放下戒备,任由那商女近身,还逾制与她有了肌肤相亲? 这一回京城,主上事务繁忙,身份贵重,立于那等凌顶孤寒的位置,又要等多久才能得一个可心人呢? 那玲珑娘子是???矫情造作了些,可也到底是能让主上欢颜之人,入京之后只需宫中的嬷嬷多加调教,脾性定能更温婉柔顺些。 既然主上听了那些恶言恶语,都还没能下狠手杀了她,那说不定二人之间还能有些转圜余地呢? 思及此处,云风将手中的缰绳紧拉了拉,垂头朝车架内低声劝道, “主上,民间女子桀骜不驯,性情难免急躁了些,您莫因此太过介怀,其实要让她安分守己倒也简单,入京之后……” “入京?她也配?” 厚重翻腾的门帘后,传来男人低沉且沙哑的声音,语调冰冷坚硬,如暴风袭来,使闻者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命人去抹除我在扬州的一切行迹! 但凡是接触过的所有东西,无论是书稿丹青、还是笔墨器具……所有一切,全部悄无声息处理掉!” 云风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