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看着押送朱兴伦的囚车从面前经过,这些天,殷涿就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呆在一处。不过这种时候,心情确实很难平和,顾凭也就没找他。 顾凭:“有事?” 殷涿低声道:“我祖父当年……留下过一本兵书。” 顾凭挑了挑眉:“我知道。” 殷成一代名将,一生据守西北,传说他曾将他多年与北狄交战的心得与战术写成了一部兵书。这本书凝结了他于沙场血战中领悟的最高智慧,里面详细写下北狄的弱点及应对之策,可以说是殷成毕生心血的结晶。 可惜的是,这部书还没来得及刊印,殷成就被隐帝冤杀。殷氏一族也被屠戮殆尽。 这之后,不少人都打过这本兵书的主意,但任由他们来来回回,就差把殷家祖宅掘地三尺了,却始终没人能找到这本书。 如果说真有这本书存在,那它最大的可能,就是在殷涿这个仅存的殷氏子孙身上。 顾凭道:“郑氏一族之前追你,也是留了手的,那晚若不是我插手,他们多半还是想留你活口。你身上一定有他们图谋的东西。”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那就是,看了暗部呈上来的关于殷涿的资料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个少年或许真的继承了将门的天赋,于军事上是有大才的。若他真有这本书,那真是如虎添翼。陈晏想要收服他,恐怕也有将来利用他制衡郑旸的打算。 但是这些事,现在还没必要说。 殷涿:“这本书,当年祖父出事时就让家里人把它烧了,所以那些人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说到这儿,他冷笑了一声,看了眼顾凭,声音又轻了,“……但在那之前,祖父令我把书背了下来。” 这句话,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所以说的时候,他的嗓音有些艰涩。 顾凭也不知听出来还是没听出来,淡淡一笑。 殷涿看着他,实在无法从顾凭那从容的笑容里看出什么。他知道,虽然现在前朝已经覆灭了,诸侯已经平定了,但是西北的局势远远算不上安定。北狄还在关外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扑上来,更没人知道他们扑上来的时候,是想要咬掉几块肉,还是要咬断什么东西的喉咙。 所以,这本兵书很珍贵。极其的珍贵。 珍贵到在最开始,在不知道顾凭会伸以援手的时候,殷涿是想要把这本书当做诱饵,去诱导郑氏上钩的。 他知道,就算郑氏一族权势炙盛,他们也一定会对这部兵书动心! 殷涿道:“我可以把这本书默写下来给你。” 顾凭没有接话,他只是微微侧过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少年。然后,他慢慢地开口:“你们殷氏一门的血脉,如今也不剩多少,还存在的,也大都是些远得不能再远的旁支。族亲不存,家族世代相传的信物,也都在那次抄家灭族之后,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你现在唯一握有的,称得上亲族为你留下的东西,便是这一本兵书……乃是你祖父绝命之笔。你说,你要把它给我?” 殷涿攥了攥拳。顾凭看到,这个少年倔强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抹刀割般的痛色。 但他哑声道:“是。” 顾凭:“因为我帮你杀了朱兴伦?” “对。” 顾凭笑了笑。 ……这个少年啊,真是太记仇了,也太记恩了。 有恩必报是好事。但有的时候,好事,它也要命。 顾凭:“你跟你祖父的性子,还真有些像。” 他微微一叹:“当年他与隐帝,也是有一段君臣相得的日子的。” 这还是他从赵长起那儿听来的,毕竟隐帝一朝,别说会打仗了,敢上战场的臣子也就那么几个,一群倭瓜里出了殷成这么一个天赐将星,那能不夺目吗。隐帝只是昏,他又不傻,最开始的时候,他还真把殷成当做救世之神将,待他那叫一个珍而重之。 殷成等着他说“但是”,但是,顾凭没有再开口。他只是站在船舷上,吹着扑面而来的夜风,望着江面上起伏的点点渔火。 殷成跟着他望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翻腾的心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顾凭忽然道:“你觉得陛下杀朱兴伦,与隐帝杀你祖父,有区别吗?” 他说完,摇了摇头:“没有区别。” “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功成,尚且要万骨枯。一个帝王要坐上那个位置,他要杀的,要废的,要牺牲的,要辜负的,何止万骨?”顾凭淡淡道,“殷涿,你的性子太骄傲了。这样的性子,配上你的才华,虽然能让你短时间内就大放异彩,但是,想要活得长久,就不容易了。” 这种骄傲,有点像春秋时代的游侠刺客,愿意为了知遇之恩,付出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去回报。哪怕是生命。这种臣子,皇帝用得上的时候自然会用,用不上了,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殷成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回报,虽然也是愿意为帝王所用,但还是平等的。皇帝自然会想,今日我对你有恩,你回报,明日对你有仇,你是不是也得回报?皇帝要的,是无论雷霆雨露,都欣然接受的忠诚,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连生死都奉于掌上,任由他完全支配的服从。 顾凭:“其实想要杀朱兴伦,很简单,法子多的是,没必要费这个周折。” 真的很简单,陈晏身边的暗卫,随便指一个高手过去,就能把朱兴伦的脑袋装在匣子里,送到他们面前。 但他还是带着殷涿,来沛阳走了这一趟。 还是用这个法子,引得陛下亲自出手,处置了朱兴伦。 “你那部书,不必给我,自己留着吧。”顾凭微微一笑,“记得,别忘了朱兴伦最后的样子。永远不要忘记陛下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以后,就算是装,也要装得像一些。” 殷涿怔怔地望着他。 他感到眼眶很烫,那种烫,仿佛直通心脉,让他的四肢百骸都不自觉地想要颤抖。 自从殷家破灭的时候起,他就没有家了。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亲人,没有同伴。所有的风雨,算计,困苦都不会再有人替他遮挡。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替他遮挡。但是为什么,会忽然这么痛? 他咬着牙,猛地一拜:“——愿为君效死!” 顾凭垂眸看着他。 他自然可以看出来,这个少年,是真的被打动了。他提出帮助少年报仇,少年就答应跟在他身边做两年侍卫;他杀了朱兴伦,少年就愿意把孤本兵书默下来送给他……这些举动,虽然是报答,但也是用行动去偿清他的恩惠,这个少年骨子里,还是希望能够与他两不相欠的。 直到这一刻。 如果陈晏给他的命令是收服这个少年,那么这一刻,他终于完完全全地做到了。 殷涿对自己的诺言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