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层由理智构筑、包裹着他内心的坚冰在这一刻寸寸碎裂。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的帐篷立柱,缓缓滑落在地。他没有哭,只是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整个人缩成一团。
吕布看着他蜷缩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却不知该放在哪里。他从未学过如何安慰一个人。以往,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两种:给予,或者毁灭。
最终,他只是笨拙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那件厚实的黑色狐裘还带着他的体温,他不由分说地将季桓从头到脚裹了起来。然后,他伸出长臂,将那个缩成一团的人连同厚重的狐裘一起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就像是是一棵饱经风霜的巨树,试图为一株濒临冻死的脆弱植物,圈起一片遮风挡雪的狭小天地。
季桓的身体起初是僵硬的,但被包裹在那宽阔而温暖的胸膛里,在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中,他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他能闻到吕布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汗味和皮革的味道,这些属于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气息,此刻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帐,我会给你讨回来。”吕布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与其说是在安慰他,不如说是在宣誓。“用袁术的命,用他整个淮南的血来偿还。”
季桓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人已经在州牧府的卧房里了。熟悉的沉香气息萦绕在鼻端,厚重的帷幕隔绝了窗外的天光,室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的铜灯。他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到城里,又是如何睡去的,只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力。
他侧过头,看见吕布就坐在榻边的胡凳上,没有穿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他的腿上横着一具黑漆箭囊,手中正捏着一支狼牙箭,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小小的砥石,正低头缓缓磨着三棱的箭头。砥石擦过铁刃,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寂静的房里,那声音仿佛在一下下磨着人的神经。昏暗的灯火下,那一点寒光随着他的动作一明一灭,像一颗等待饮血的狼牙。
“醒了?”他抬起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医者来看过,说你只是心力交瘁,并无大碍。喝点粥。”
他端过一旁温着的热粥。季桓挣扎着想坐起来,吕布却按住了他,不由分说地将一个靠枕塞到他背后,然后舀起一勺粥,递到他嘴边。那动作生硬得像是在喂一匹不听话的战马。
季桓默默地张开嘴,将那口温热的米粥咽了下去。胃里有了暖意,那股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寒气,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陈宫……先生如何了?”他沙哑地问。
“也安顿在府里了,派人守着,已经慢慢好转了。”吕布又递过来一勺粥,言简意赅。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只听得见汤匙与碗沿碰撞的轻响。一碗粥很快见底,吕布将空碗放在案上,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季桓,那双深邃的眼睛涌动着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
“你后悔了?”他忽然开口。
季桓一怔,随即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后悔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些死去的面孔会像梦魇一样,纠缠他很久很久。
“后悔无用。”他垂下眼帘,“只是……我或许高估了自己。”
他高估了自己对生命的漠然程度。
吕布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那就不要想了。”他说,“接下来的事我来做。你只需看着。”
说完,他站起身,重新拿起了那杆方天画戟,大步走出了房间。
季桓在房中静养了两日。这两日,整个州牧府都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府外,迎接陈宫归来的喧嚣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压抑的氛围。陷阵营的惨重损失,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