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得很慢,很认真。
写完之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生的重担。
他将所有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捆绑整齐,放在了书架之上。那些竹简,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卷标,上面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奉先》。
他吹熄了灯,推开门,走了出去。
夜已经深了。
天空干净得像一块被洗过的深蓝色绸缎。漫天的星辰璀璨得仿佛触手可及。
一阵风从北方吹来。
那风中,带着一股混合着青草与自由的气息。
风里似乎还夹杂着什么声音。
是歌声么?
还是,只是风吹过草原时发出的回响?
他不知道。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卷早已被摩挲得边角起毛的陈旧兽皮舆图,缓缓地将其展开。
那图上画着他早已烂熟于心的、长城以外的山川与河流。
他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像是在聆听着一个来自今生,或是来世的,遥远的约定。
第84章长风向北顾
吕布那只握着剑柄的手在听到季桓最后那句话时猛地一僵。
那半寸出鞘的剑刃曾在一瞬间迸发出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气,然而此刻,那所有的杀意,连同着他身上那股支撑着他不倒下的滔天怒火,都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得干干净净。
剑缓缓地回鞘了。
那一声轻微的“咔”响,在这死寂得只剩下风雪呼啸的鼓楼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沉默地承受着那句话语中足以压垮山岳的重量。
枷锁。
翅膀。
他从未想过这两个词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联系在一起。
他这一生都在挣脱各种各样的枷锁。丁原的、董卓的、朝廷的、世人眼光的……他挣脱了所有,却唯独没有意识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套上了一副最温柔、也最沉重的枷锁。
他以为,那是他第一次拥有了可以与整个世界抗衡的翅膀。
却忘了,当他选择飞翔的那一刻,也便将那个为他插上翅膀的人一同带进了这片风暴的中心。
“你……”许久,吕布的喉咙里才发出一丝艰涩的声音,“不是枷锁。”
“你是我吕奉先,在这世上见过的……最亮的光。”
他走过去,单膝跪在卧榻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滑落的皮裘重新为季桓盖好。
“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是吕布。只是一把谁都可以握,也可以随时丢弃的刀。”
“是你告诉我,这把刀除了杀人,还可以……守护一些东西。”
他的目光在那张因高烧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流连不去。
“我守不住这徐州,守不住这天下……这些,我不在乎。”
“可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塞外牧马。”
“这个,我不能……食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季桓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蕴藏着星辰与谋略的眸子此刻却只剩悲伤。他想抬起手,像从前那样去抚平那人眉宇间的褶皱,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已经失去了。
吕布忽然伸出那只布满了厚茧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季桓冰冷的手腕。
“你说你折断了我的翅膀,那我告诉你,”他的声音低沉,却如同惊雷,在这小小的鼓楼内炸响,“从此刻起,你就是我的翅膀。你指向哪里,我便去向哪里!”
“这座城是囚笼,那我们就砸开它!”
“这天下不容我,那我们就舍弃它!”
他猛地站起身,那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重新燃起了滔天的火焰。那不是为了霸业,不是为了荣耀,而是一种如野兽般更纯粹的意志。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鼓楼,只留下一句不容置疑的话语。
“等我,带你回家。”
侯成、宋宪、魏续三人正躲在暗处,商议着如何献城求荣。他们没有注意到,两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
“三位将军,深夜密议,所为何事啊?”
张辽的声音让三人瞬间如坠冰窟。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高顺那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已经扼住了侯成的咽喉,将他整个人都提离了地面。
“主公有令,”张辽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三人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命尔等立刻集结本部兵马,于南门制造混乱,佯攻曹营。若有片刻迟疑……”
他没有说下去,但高顺手中那柄无鞘的短刀已经贴在了魏续的脖颈之上,一道浅浅的血痕缓缓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