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心中一惊,“都是些什么人你还记得么?有没有身强体壮,看起来习武的?你怎么答的?” “就是杨小姐撞了陈蔚,毁了扇子那日啊。”元宝噗嗤笑了,“别担心,基本都是熟脸,她们就是看你人生的实在好看,忍不住问问。你知道,那些家里有女儿侄女的姑姑婆婆就是这样,问我你家在哪里,多大了,家里都有谁,成亲没……再这么下去啊,媒婆都要给你勾来了……” 他越听脸色越难看:“好了……我不送了就是……” 阿绫找木工新做了个卷绷绣架,回屋一闷就是半个月。 霜降的清晨能呵出薄薄的白气,没京城那么冷,却也要准备更换冬衣了。元宝一早来送了些果蔬,正撞上熊毅赤膊在院中晨练,细细的汗水覆在麦色的皮肤上闪闪发亮。 元宝向来爽利不矫情,看惯了也不觉得害臊,只好心提醒他:“熊大哥你还是仔细些吧……伤要慢慢养,急不得。发了汗记得清伤口,别马虎。”她顾盼问,“人呢?还没起?” 熊毅盯着西屋的窗子摇摇头:“天快亮了才睡下的,灯一直没灭。” “怎么又这样……”元宝蹙眉,疑惑不已,“这真的只是受了惊吓么?” “也许吧。”熊毅没看她,低头拿湿布巾擦干了汗,回答模棱两可。阿绫的事他向来不会对元宝多透露,就算要说,也要让阿绫亲口告诉元宝。 “这样,今日是霜降,我午后提早关店,你们跟我一起回家吧。我奶奶酿的新酒今日启封。别总闷在屋子里,越闷越没精神。人啊,还是得多动一动,多见一见人说说话。不然没事也憋出事来。” 元宝家住在鹤眠山,从面铺步行要一个时辰才到,好在深秋傍晚的景致不错,他们一行五人说说笑笑也不觉得无趣。 月升日落,远远看到鹤眠山月光下成片的红叶,陈蔚竟按捺不住吟了句诗:“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十里……” 阿绫正眺望远处出神,心头下意识就浮现出后头半阙:白云红叶两悠悠。 他回过神,问陈蔚:“你读过书?” “不算。八九岁的时候吧,读过一年多,论语都没读完。后来我爹和我哥的渔船在海上翻了。”陈蔚耸耸肩,“家里的钱几乎都陪给渔夫们的遗孀,之后日子拮据,再没钱买书上学塾了。” 陈芸陈蔚家住元宝隔壁,家里还有个阿娘,陈妈妈刚过四十,独自顾着山上的两亩桃林。 原本其中一亩是元宝家的,可元宝的爹好赌,桃林早不打理,卖给陈家换钱了。如今两家都没了壮劳力,孤儿寡妇老弱病残的,相互扶持着好得像一家人,中间的院墙都给敲矮了一截。 进门时,饭菜已经摆上桌,有客人突然造访,元家奶奶并不觉得唐突,反倒高兴得很,陈家妈妈看到阿绫更是眼睛都盯直了:“这,这是哪家公子啊?哎哟元宝,怎么带客人回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这位宋公子是我早年在玉宁结识的朋友。这位是熊大哥。都是自己人。”元宝跟她们打了个马虎眼,岔开话题,“酒呢?不是说今日开新酒么?在厨房吗?我去拿。” “哎你别去了。”陈家妈妈一把拉住元宝,“叫小蔚去拿吧,酒坛重。” 熊毅主动跟去帮忙,眨眼单手提来个大酒瓮,足有一尺高。 人一多,奶奶的屋里便局促,众人一合计,月色正好,也没有风,干脆将两家的桌子搬到院子里,拼个大桌算了。 民间喝酒没多少讲究,陈芸拿来一摞粗陶小盏分到每个人手里,元宝奶奶持长柄木勺舀酒,酒液暗红发紫。阿绫捧起小盏凑近闻了闻,酒香怡人,还混合着果子的酸气。 “尝尝看啊。”元宝对他举杯。 阿绫一瞬间想起云珩的话,酒要慢慢尝才好。 他忍不住笑了笑,缓缓倾杯浅酌,顺滑的酒液初入口极酸爽,激得人眉毛眼睛鼻子都不禁皱到一起去,可咽下后,唇齿间的余韵却是一股甘甜。 “奶奶酿酒的手艺真好。”阿绫对众人举杯,一口接一口,酒盏没多久就见了底。 元宝伸手一指屋后:“因为那几棵桑树,不是普通的桑。我奶奶从北方家乡带来的,它们原该长在雪山下。奶奶远嫁过来,带了好多树种,可换了水土活不好。后来爷爷想办法用本地桑嫁接而成,结出的果比在雪山时更大更甜,所以每年夏天桑葚熟了,奶奶都会摘来酿酒,埋到土里酝酿一整个秋天,到这个时候再挖出来喝。这两年一到霜降我便搬两瓮到店里卖,大家都喜欢,可惜多了也没有。” 阿绫瞄了一眼那月下莫名闪着光的叶片,边听边将木勺伸进瓮口。 “公子……”熊毅捏住他添酒的手,“先吃菜再喝吧,不然容易醉。” 阿绫没做声,只轻轻挣了挣手腕。 “让他喝吧。”元宝瞥了一眼,往他盘子里布了几块炖软的白萝卜和炸酥的黄鱼,“明日又没什么了不得的事,醉了便醉了,反正有空屋睡。” 老人家睡得早,几个小的一起收拾了碗筷,最后只剩阿绫一个人靠着酒瓮边喝边发呆。 “熊大哥……”元宝从厨房的窗子往院中看,“他在京城……是不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熊毅擦盘子的手一顿:“别瞎猜,哪有什么心仪的姑娘。” “怎么就是瞎猜!你看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分明就是害了相思病啊……”姑娘叹了口气,“我们少爷,从小就不爱哭不爱闹,问也只说没事,若不是实在伤心,他不会叫旁人看出来的。” 熊毅不置可否:“丫头片子一个,装懂。” “我不懂,你懂?”元宝努努嘴,“不说算了,等吧,等个一年半载,总会好的。只是,他总也睡不着,我担心他身子先撑不住……哎哎哎!他是不是不大行了!”姑娘一个箭步冲出厨房,赶在他倒地之前撑住他。 “这种酒,他喝超过三杯就会开始糊涂,刚刚,八九杯总有了吧。”熊毅不慌不忙,单手将阿绫一条胳膊挂到自己肩上,跟姑娘一起扶住他,“你不是他的贴身丫头么,这都不知道?” “我跟少爷分开的时候他才十一岁!还不会喝酒呢……”元宝咕哝道,“走吧,让他去睡。难得这么早。” 酒既酸又甜,喝多了连梦都是甜的。 没有污秽的血肉,没有刀尖的冷光,没有厉鬼的质问。 梦里温暖又干净,睁开眼睛是云珩支着脑袋侧躺在他旁边,噙着揶揄的笑,伸手刮他鼻尖:“醒了?才喝了几口就不省人事。” “还不是你硬要我喝……”阿绫心里委屈,向前拱进他怀中,眼泪决堤,痛哭失声,“都怪你……” “好,怪我。阿绫不哭了。”他的太子殿下低头轻吻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