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数。这件事,除了他自己清楚,只有圣上和极少数几个人清楚。” 屏风下的少女很慢地闭了一下眼睛。 帝次子谢康,他的一生是丧钟敲响的二十年。一年复一年,他挣扎在如坠冰窟的寒冷之中,孤身一人度过鬼魂敲钟般的短暂岁月。他的每一天都在独自面对死亡。时刻悬临的死亡。 她怀念过他在赤金的天穹下轻轻捂住她的耳朵的那双手,他的掌心里又温又凉的温度。可是后来他用白麻布缠住了手,因为他的体温在一刻不停地变低。 因为那种温度……再也回不来了。 少女的声线发颤,“……所以他不肯让我碰。” 他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他懒洋洋的,一副困倦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谎,总是在逗她生气,然后自己笑起来。他的笑容温暖又懒散,根本不像一个随时可能睡不醒的人。 “他以前……”她又问,“在我来东宫之前,总是在这里睡么?” “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偏殿里,因为时不时就需要药浴。”洛十一低着头,“以前他……不太睡得好。白日里嗜睡得厉害,夜里好不容易醒了,怕清醒的时间太短,常喝很浓的茶来提神。” “睡觉对他来说,大概是很可怕的事吧?……他总是怕一旦睡过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醒……甚至,也许某天他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了……” “有时候我劝他早些就寝,他也不听。你来以后……他很听你的话,白日里清醒的时间多了,夜里也能睡得好一些……这几个月他的状况好了不少。” “殿下他不想你知道这些。殿下他……本不打算让你见到他的。”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屏风下的少女轻轻闭着眼睛。 倘若…… 倘若她不曾在书坊里推开屏风。 不曾在东宫听琴后闯入那条甬道。 不曾在菱花窗下忽然掀开他的面具。 她根本见不到他。 他们只会是用书信交流的朋友。 他为了救她的家人而求娶于她,对她温文有礼、敬她重她,却从不靠近她。 她会以为自己嫁给了一个陌生人,在他逝去以后仍是清白之身,自由自在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他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等他哪一天不在了,她会把他的名字慢慢遗忘。 他对她说过,“江小满,你的一辈子还很长。” 于是她永远不会知道…… 在逝去的时光中,曾有一个爱笑的少年,远远守望了她许多年。 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他太过分了。”她轻声说。 “我要看那些信。”她转身,“带我去看他留给我的信。” 洛十一毕恭毕敬,领着她走到偏殿里一个带锁的抽屉前,翻出一把小钥匙交到她的手里。沉闷的开锁声里,她拉开那个抽屉,里面纷纷的书信洒落一地。 他写,塞北大漠,昆仑雪山,还有南方的丘陵。 他写,在西南森林里有一种鹿,和猫儿一样大。 他故意在话里留了一个扣子,在下一封信里继续写,原来那种小鹿吃的是小虫子。 原来传闻有一种蝉,在地底下沉睡十数年,选择一个晴好的夏日破土而出,纷纷扬扬地漫过天空,活过一个夏季然后在冬天死去。 他似是觉得这桩传闻很特别,费了很多笔墨写给她,仿佛他真是一名漂泊的旅人,在西南森林里摸一摸小鹿的头,抬头仰望着遮天蔽日的蝉,听一场无穷无尽的蝉鸣。 他其实没见过。他都是在书里看的。他是个爱看书的人,看的东西乱七八糟。他的一生太短,来不及去见。他写给她,也许有一天她会替他去。 “这些信……写到了多久后?”她低声问。 “十年。” 她闭上眼睛,靠着书柜坐下来,手边是纷纷如白雪的书信。她的肩头轻轻颤动,有隐约的光在她的脸颊上闪烁,滴落,无声坠地。 “别告诉他。”她轻声说。 “别让他知道……我知道了。”她低低地说,“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秘密。” 她郑重叮嘱洛十一:“不要让他察觉。你帮我一起瞒他。” “好。”洛十一抱拳垂首。 “你下去吧。”坐在书信堆里的少女轻声说,“我想单独陪他一会儿。” 偏殿的门静悄悄关上了,只余下水声汩汩地流动。 她一点点收拾好那些信件,把抽屉一寸寸合上,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而后,她走到那个人身边坐下,低着头看他睡着的样子。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触碰他的面庞,他紧闭的眼睑,他轻颤的睫,他微张的唇。 然后她俯下身,把脸轻轻贴近他的胸口,倾听他缓慢而低沉的心跳。 这一夜,他躺在雪里睡着的样子,让她忽然想起一件遥远的旧事。 她确实救过他。多年前那个冬天下过很大的雪,年幼的她去蓬莱殿拜访小姑棠贵妃,闲时无聊去北边的禁苑林间看雪。 有一位少年沉睡在一树雪白的梅花下,纷纷的细雪覆盖了他的眉眼。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女孩,不认得他就是皇太子谢康,只是觉得在雪里睡觉对身体不好,想要试试看把他叫醒,然后送他到温暖的宫室里去。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敲了敲他的脑袋。他竭力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瞳,镜子一样倒映着他的面庞。 “多谢相救。”他轻声说。 女孩子眨眨眼睛:“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救你?” 记忆里那个冬日的清晨,林间寂静无声,雪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康。”她伏在他的身上对他说,“你给我记住了。我救过你一次,还要再救你一次。” ……我要把你从无间受难的地狱里拉回人间。 她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脸庞上,他的睫羽轻颤了一下,似是一种无言的回应。 就这样他沉睡了许多日。每天清晨,她在满是草药味的水汽里拥抱他,为他一次次渡气疗伤,抚平他破损不堪的经脉。 他在她的怀里很安静。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恢复,偶尔在她靠得很近的时候,他的呼吸微微地急促。 于是她知道他快要醒了。 他们本来学的就是同样的功法,她的拥抱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治疗。她在拥抱他的时候,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他缓慢的心跳难得地加快一些,他身上的霜寒淡淡地散开。 沈药师来为谢无恙施针的时候,对此事感到惊叹。 姜葵对沈药师解释道:“我们的师父,很多年前曾受过重伤,导致经脉受损,到如今已不能用枪。他为疗伤而修习了归元功法,这种内力生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