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秋,不用——”“呵,”立即有人嗤笑一声:“可是他是吗?享受着昆仑最顶尖的资源和待遇,顺风顺水地活了几十年,这就是他应该付出的!” 江宴秋被他打断,语气神情却并无波动,依然平静:“既然如此……”他直直地看向李松儒:“为什么不在一开始,不在韩师兄少年时代,或者更久之前——在把韩师兄带回宗门之前,就告诉他这些呢?” 刚刚嗤笑的人一顿。 “是因为你们也知道,早就准备一到时候,利用韩师兄的愧疚和这么多年对宗门的归属感,用‘大义’二字逼他就范吗?” “因为你们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当年将他带回宗门,就已经抱着将来能够心安理得地牺牲他的想法了吗?” ——那郁含朝呢? 剑尊当初也经历过这一切吗? 孩童时流离失所,少年时代被师门排挤、欺压、嫉妒,唾弃他身上流着一半肮脏的血液,被造谣是仗着老宗主跟郁清仙子那点不清不楚的往事才能留在昆仑。 结果到头来,哪怕那最初的一点温情和恻隐,也只是个弥天大谎,也只是早有预谋,也只是道转瞬即逝的幻影吗。 一想到这些别有用心的算计、现在韩少卿经历的一切也有可能曾发生在郁含朝身上,他就不可抑制地感到愤怒。 他想起幽冥寒昙的幻境中,少年剑尊微微侧过头的身影。 冷峻中尚带着青涩,一个人独来独往地深入世间最危险的秘境,在星野下行走,倚靠着荒原的岩石,在冰川与野兽厮杀。没有同伴,没有知心好友,亦没有打从心底为他考虑的亲近师长,唯有观剑洞日夜呼啸、穿堂而过的风声。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孤身伫立在荒原望向无垠的星空时,他的内心在想些什么呢? 江宴秋直直地望向高居云端的昆仑众修,他的反问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努力地想要活下去,难道有错吗?若是韩师兄不愿意牺牲,你们……是要逼他去死吗?” “不惜做到这一步也要延续、也要保全的世界……到底是个怎样荒诞的世界啊。” 无人应声。 “……够了。” 最终第一个出声的,竟然是韩少卿自己。 他突然笑了笑。 那是个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笑容。 似乎有无可奈何、不甘和怨愤,拔剑四顾想要叩问,又不知问向何人;但更多的,还是怅然与释怀。 好像哪怕只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出这番话,他经年的旧恨和夙怨,也就如一缕轻烟般散去了。 “足够了,宴秋。” 李松儒怜悯地俯视着一切,长叹一声。 “少卿……最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韩少卿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一瞬间,江宴秋忽然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 “师尊,既然宴秋问了这么多……那我也有一个问题。” 李松儒静静地看着他。 “您当初把我捡回昆仑,真的是云游时偶遇了一个小叫花子,犯了恻隐之心吗?” “……” “……我明白了。” 韩少卿微微一笑。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蓦然转身,向身后、冥河上方、那从深渊中喷涌而出的巨大魔气,一跃而下! 江宴秋脸色瞬间变了。 不止是他,伍柳齐、王睿依、岑语……包括上首的昆仑众修,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韩少卿性情竟刚烈乖张至此,不惜跳入冥河换一个生死未卜的结局,宁为玉碎,也不愿回昆仑充当昆仑阵新的阵眼! 那一瞬间,下意识的行动快过脑中的思考,江宴秋毫不犹豫地向韩少卿奔去,想要拉住他在罡风中翻飞的鹤氅! 咚——东皇钟响起。 那山峦一样的巨钟,发出宛若天理一般宏大浩荡的钟声,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邪异,荡涤人的灵魂。 只差一步就完全入魔的韩少卿身形轻晃,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如同折翼的飞鸟一般,直直地坠落下去。 江宴秋瞳孔微微放大。 ……却不仅是为了韩少卿。 他的胸口微微一热。 他低下头。 一把古朴的佩剑,染着鲜红的血液,从背后穿至他的胸口正中。 江宴秋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 ……什么。 .云端之上。 李松儒的视线半点未曾停留在韩少卿身上,而是微微敛目阖眉,看着停驻不动的江宴秋。 “江小友……吾执掌昆仑两百余年,第二对不住的是少卿。心底最愧疚的——却是庐陵江氏。” “江润曾与我是把酒言欢的挚友,宣容是我看着长大,他们都已化作一捧灰土,长眠多年。” “如今,却要让尘年,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弟弟……” 李松儒语气满是叹息与悲伤。 ——但怜悯之心,是他坐到昆仑掌门之位后,最先舍弃的东西。 江宴秋茫然抬头。 在略显猩红的模糊视线中,他看到了郁含朝破碎崩塌的表情。 他颤抖着接过不由自主向前踉跄的江宴秋,用力地把他搂在怀里,灵力疯狂灌入。 甚至没有一眼看向身后腾空而起,自锻造开刃以来,头一次如此暴怒的寒霜。 脚下黑色的巨山寸寸冰封,好似要将天地拖入永不休止的风雪。 李松儒身后的化神修士纷纷艰难掏出本命灵器抵挡,哪怕慢上一秒,四肢元神都要被彻底冻成冰塑崩裂。 ——一剑寒霜。 上一次亲眼目睹这招,还是郁含朝冰封北疆十万进犯的魔物。 没想到这一回……竟是剑指昆仑。 李松儒叹息一声,拿出了另一样法器。 那是半枚手掌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剑丸,他身后一群化神修士却无人敢小觑,如临大敌。 而另外半枚剑丸,早已化作铁水,融入了年幼时郁含朝的经脉紫府之中。 “这是老掌门仙誓时留下交予我师尊、师尊再交予我之物,说是将来,昆仑总有动用它的这一天。” “郁师叔……是我与昆仑,对你不住。” “——昆仑弟子听令!以我昆仑掌门之命,郁含朝走火入魔、叛出宗门、对仙山拔剑相向!即刻起!格杀勿论!” 寒霜一息之间蔓延千里,却在即将冰封至李松儒脚下时戛然而止,生生停住。 郁含朝口中喷涌出污黑的血液,像极了锈色。 他半跪在地,却依旧牢牢将江宴秋护在胸前,不露出分毫。 王睿依的眼神满是不可置信:“……掌门真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松儒从云端缓踏而至,一柄飞剑从侧空而出,却被他用两指拦住。 是赤红着双眼的江尘年。 “李、松、儒——”全然不剩半点风度的江氏家主嘶吼着:“昆仑——你给我去死!!” 他被当胸一点,重重倒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