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先前受了很严重的伤,那头小老虎如果不是年纪还小,那一爪子说不定会直接把他头拽下来,普通处理不可能好得这么快。若说是异能力者出手,可能性与这是地狱差不多大,毕竟治愈系异能十分罕见,遑论在这片异能贫瘠的土地,以他放任身份也只听说过军部那边曾经有过一个,也只能治伤不能治病,后来似乎就坏掉不能用了。 “你听说过阿鼻地狱吗?”谷崎润一郎耐心地给他科普,“这个词来自梵语,意为‘无间’,意即只要进来,便要承受永恒的痛苦,无法脱身。” “狱卒说我们是被那头白虎送进来的,太大意了真是没想到,但是你还和我不一样,据说你的异能单独留在了人世,没有一起下来……” 他看向四周。他们正处在一处典型的和式房间内,倒塌的屋顶倾泻在灰暗的砂壁上,露出星星点点的黯淡天光。矮桌上点着蜡烛,是此处唯一的光源,烟雾袅袅,柔和幽寂,充满了古典荒冷的美感,让一切不真实的感觉都变得真实可信。 “……所以,我们就在阿鼻地狱?” 涩泽龙彦倒不怎么意外。他都数不清自己的异能夺走了多少生命,会在传闻里地狱的最底层也算正常。 “不,”谷崎润一郎微微勾起唇角,又将自己的笑影隐没入黑暗当中,“我们现在所在的,是十分特殊的文字地狱。” 一旁的波德莱尔用没有丝毫口音的日语接上:“让我这位前辈来为你们做出解释好了。数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有一群名为侵蚀者的生物,降临到这个世界,毁灭了现世大部分有价值的书籍,并设下诅咒,几乎断绝了新的文学与作者产生的可能,仅有残片逃入地狱。它们无处可去,逐渐疯狂,地狱的管理者别无办法,只得单独设立一片区域供其活动。它们哀嚎,痛恨,憎恶每一个出现在它们眼前却没能留下一行半字的人类,因此将罪人投入这里,它们便会一拥而上,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对方。” “先前落入这部分地狱的人都被逼疯成了它们的一员,但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后,却有了意外发现。不才在下生前是一位籍籍无名的诗人,不仅作品无人欣赏,还受到当局的高额处罚与迫害,不得不远渡重洋背井离乡,在远东的岛国孤独而死。但也许是因为我执念太深,来到地狱以后依然笔耕不辍,而那些怨灵残片却在见到我写下的诗歌后放过了我,甚至给了我栖身之所。” 谷崎润一郎微笑点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至今没被攻击——不过说起来,涩泽君,你是否对黑魔法和各种神秘学感兴趣?卡缪斯特罗,伊本,达什伍德,这些人名你是否听闻过?他们都被侵蚀者从现世抹去了存在,只能作为破碎的词句,被这里苟延残喘的幽灵反复叨念。而他们见到你,似乎很喜欢你,总是在试图靠近,又怅然离去。” 涩泽,涩泽龙彦发起了呆。他的确有阅读神秘学书籍的爱好,因为实在太小众,对异能也毫无用处,长辈一直持不赞同的隐瞒态度,所以除了他的父母,基本没人知道这件事。 他的理智正摇摇欲坠——事实上,他的大半处理器还在回味之前见到的,那头白虎所展现出的明亮光辉。何况谷崎润一郎没有用如此拙劣的谎言骗他的理由,除非他真的疯了。 也说不定,他默默地想。 ——但谷崎润一郎接下来的动作击破了他的所有防线。 “我知道你还一团混乱,难以理解此时发生的一切,”谷崎润一郎柔软地说,“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浪费。在那之前,千万先听一听夏尔先生的大作,再决定是否要开始写作以报答他的庇护……” 残破的障子门外,魏尔伦坐在虫噬的连廊上,就着整个空间唯一的一点天光,心不在焉地翻看食谱,冷耳旁听他们骗人。 但听着听着,他的心神不自觉就放到了谷崎念出的诗歌上。 快陶醉吧…… 永远地陶醉吧。 醉于美酒?醉于诗歌?还是醉于道德? 随您便, 但是请您快陶醉。*1 他的声音带着抑扬顿挫的黏稠,像是挂着晨露的菟丝子,纤细又无孔不入地紧缚缠绕,带着虚幻又阴翳的魔力,与诗的整体堪称相得益彰。 涩泽龙彦也听得色授魂与,痴迷不已。也许观点不同,但他的艺术嗅觉,他对“美”的敏锐,绝不输于人。何况谷崎润一郎念过日文,便毫无停顿地切回法语,而原版竟真的比译后的版本更精彩万分,直击灵魂。 “但丁是见过地狱的诗人,你是生在地狱中的诗人”——即使涩泽龙彦从未听过这句另一个世界雨果先生的赞叹,他也深深、深深感受到了,这仿佛来自地狱,长于地狱,能将平淡无聊的现世彻底覆灭的,魔魅邪恶的诗歌。 “真是令人震撼的作品……”涩泽龙彦说得断断续续,十分痛苦,“一定要有这种水平才可以吗?” 他觉得他做不到。就算他一直是个天才,也不可能零基础开始写诗歌…… “应该不是,”谷崎润一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在你昏迷时我也试着写了些东西,也就是那个水平,但这些残片也欣然接纳了我的作品,大概心诚就灵。” 他随手从桌上抽出一张薄薄的稿纸:“这是我等你的时候写的随笔,你可以参考一二。” 涩泽龙彦接过,定睛一看标题:谈宝石。 涩泽龙彦:“……” 他强忍着殴打新朋友的念头——有异能的时候他就打不过,何况现在没异能了——继续往下看。 【怎么思忖,宝石仍是夏日的宠物。……我感到贵重金属与宝石之类,那些跟人的皮肤水乳交融成一体的,便可相得益彰,焕发出艳丽的色泽。……精细的宝石杂乱无章地凑在一起是最低俗的……*2 亦即,宝石需与人彼此辉映,才能引出这些死物真正的魅力……】 涩泽龙彦看到这里,当即大为愤怒,就着桌案抄起钢笔——他甚至没注意到纸笔是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出现在他手边的,埋头反驳起来: 【宝石不需要人去衬托,正相反,庸人追逐宝石是为自己增色。宝石的美丽与色彩由上天赋予,只有少数之人能明了其光辉存在的真实……十二世纪,有炼金术士认为有生命居住在金属当中,而融解金属不会让它死亡,反而可以提纯其中精萃的生命力……】 谷崎润一郎挂着再老实的人看了都会瑟缩后退的可怕笑容,专注地盯着涩泽龙彦笔下飞速成型的散文,眼神堪称温情脉脉。 谷崎润一郎对侵蚀者十分痛恨,但如果暂时侵蚀一些微不足道的内容,换来新兴作者的用心之作,那这一切都无比值得! - 在谷崎润一郎开始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