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把对方拉进怀里。 反而是在变得越来越像人以后,一棵树开始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情绪体验——诸如迟疑,诸如不安。 大榕树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硬邦邦的树枝和气生根,有些不自信,认为它们一定没有藤蔓缠起来温柔舒服。 “你不缠着他,我可就要缠啦!”小槐树枝装模作样,“我就要钻进被子里了!我钻进被子里了!” 荣野的瞳孔深成墨绿色,榕树显露出庞大的虚影,不由分说,把槐树枝瞬间推出十公里。 掀起的气流让卧室里有风流动,在发烧的小木鱼轻轻打了个冷颤,就被他的树格外小心、格外谨慎地伸出手臂圈住。 荣野在每个动作之前屏息,用上一棵树积攒的全部耐心,慢慢环抱住他的人类。 他短暂地做过很多次这个动作。做经纪人的时候,他把睡在书桌前的穆瑜抱回卧室,年轻的影帝在他的怀里醒过来。 穆瑜靠在他的肩膀,抬头看清树冠的虚影,润泽温和的黑眼睛慢慢弯起来,就透出一点模糊的疲倦笑影。 很多时候,荣野在回溯那些记忆时,都完全无法分辨——他的人类接受他的那些做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天生的好脾气。 穆瑜的脾气的确好过了头,好到像是永远都不会生气,总是会带一点温和的笑。 偶尔冒出坏水,逗一板一眼的经纪人,那双眼睛里的笑就会变得明显很多。 和他的人类比起来,榕树简直是太容易生闷气了,有时候甚至连见微知著、心细如发的穆影帝,也不一定能很快就弄清楚是为什么。 比如有那么一两个星期,荣野生闷气的原因,就是穆瑜在一档综艺里歉意坦诚,“不太习惯肢体接触”。 守着人类的榕树托AI朋友调查,想拦住所有试图肢体接触穆瑜的敌人,然后发现频率远超第二名、排在榜首的赫然是自己。 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榕树抱着他的人类,就已经开始不舍得松手。 穆影帝莫名被自己的经纪人用扁担挑着,茫然地在家里来回转移了一个星期,才终于弄明白始末,蹲在竹筐里笑到胃痛:“那只是说别人……” 他之所以会那么说,只是因为综艺里有比他大几岁的年轻后辈,试图借拍摄的机会弄些花边新闻,蹭流量炒热度。 完全不是说经纪人以后要转移他,就只能用扁担,一个竹筐里装着他,一个竹筐里装着一大块作为配重的榆木疙瘩。 荣野怕他受伤,用手护住编织竹筐的竹篾所有稍微锋利的边缘,暗自责备自己粗心大意,居然忘记了打磨:“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穆影帝趴在竹筐边缘,想了一会儿,好脾气地戳戳经纪人,“我的树这么好看。” 荣野:“……” 心情好的年轻影帝完全不像外面说的,生性温润待人宽和,明明就装了一肚子坏水。 眼看穆瑜坐在竹筐里,又要开始细数他比那些画上的清秀树好看在哪里,热腾腾的大榕树倒拔起人类就跑,一口气把穆瑜抱回卧室。 后来,荣野告诉自己,“不一样”的原因是他是树,外面的“别人”是人。 再后来,荣野回溯这段记忆时,只觉得被铁丝勒得疼。 他们相处的时间原本就短,因为这种莫须有的误会,他有整整十三天零四个小时二十五分钟,一下都没碰过穆瑜。 …… 想清楚这些,荣野就下意识收拢手臂,把少年的穆瑜护在怀里。 单薄的少年原本睡得不甚踏实,那种团得很紧、仿佛是被梦魇住的无声不安,在轻缓的触碰下逐渐平复。 榕树很快就无师自通,在极为漫长的时光里,他除了注视着穆瑜之外就并没更多事可做,所以荣野很清楚穆瑜什么时候舒服,怎么算是睡得好。 同样还是少年的榕树放轻力道,把手落在男孩瘦得骨质分明的脊背上,慢慢拍抚。 荣野垂下视线,看着他的人类在他怀里,睡得比用了安眠镇静的药物后更安稳。 绕了很大一个圈,重新回到他们认识的起点,榕树终于弄懂,那时年轻的影帝趴在竹筐边缘思索,最终没有说出口的解释。 “不一样”是因为他不是别人——当然也不是别的树。 因为他们对彼此的意义不同,所以对外的一切规矩,回到家里,都不适用。 “我学会了做饭,做的不好,比你差很多。” 荣野说:“我们一起睡着,等醒来后,我可以给你做早餐。” “不可以吃很多煎鸡蛋,会撑坏,你现在好小。”荣野摸了摸小木鱼的头发,“但可以做蛋糕,我学会了做蛋糕。” 他还是用不好灶台跟明火,榕树被养得太好了,枝繁叶茂过了头,一不小心转身就容易戳进火里。 但烤箱就没那么难,荣野专门拿出一段时间来练习该怎么做蛋糕、怎么烤小饼干,怎么做他们一起出去吃饭时,穆瑜似乎很喜欢的苹果派和红豆布丁。 这些话的音量很轻,榕树不会花言巧语,把它们说得一板一眼,依旧无趣至极。 荣野说完了自己会做的甜点,他静默了片刻,又低下头。 做人很好,能这样用胳膊缠住他的人类,能穿围裙,能说很多话,唯一的缺点是不能吃噩梦。 不能在每个夜里,守在穆瑜身边吃掉那些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噩梦,这让榕树有些不习惯,本能地紧张不安。 “小木鱼。”荣野晃晃自己的人类,请他帮自己的忙,“做好梦,梦见自由。” 被树缠住的男孩身体渐渐放松,呼吸均匀平缓,听话地安稳熟睡。 穆瑜梦见他的树。 / 翌日清晨,小槐树枝被香气勾搭着,从十公里外跑回来。 荣野穿着那件铁灰色的围裙,少年榕树的身形并没有后来的高挑轩挺,围裙稍微有些大,一丝不苟在腰后打着蝴蝶结。 他起得很早,烤了小蛋糕,热了加两块方糖的牛奶,还用电磁炉和小煎锅配合煎了溏心蛋。 “好香!好香,你原来有这么好的手艺。”小槐树枝探头探脑,试图偷一个溏心蛋,“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 荣野用锅铲护下溏心蛋,看了它一眼,把新鲜的阳光和露水推过去。 榕树生性寡言沉默,不回答的意思就是“很好”,请它吃阳光和露水就是“谢谢”。 小槐树枝挺知足,遗憾地叹着气,抱着阳光露水大快朵颐,看着那个心形煎蛋被扒拉回盘子里:“让我猜猜,你一定是要让你的小木鱼吃这颗心。” 在它说到“你的小木鱼”的时候,铁灰色少年的肩背僵了下,握住锅铲转身,一言不发地继续往盘子上挤番茄酱。 番茄酱画出一座岛、一棵榕树,心形煎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