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时光没有接着说下去。他都快喘不过气了,他从被子里挣开头去呼吸,感觉自己的眼眶在发热。他捂着眼睛,恶狠狠地朝对方吼道: “当个普通人啊!你是白痴吧!当个普通人啊!当个普通人很羞耻吗?很让人失望吗?“可是你明明连吊桶去井里去打水都不会啊。” “虽然连打水都不会但还是走到现在了。 “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啊。” 俞亮猝然咬紧嘴唇,这回他不光手指在颤抖,连着整副身子都在发抖。他像慌不择路似的掐断了通话,脚下却一个踉跄,使他暂时失去了平衡,歪倒在床上。 黑暗充盈着整个房间。他平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睁开眼。过了许久,他慢慢伸出自己的双手,把它们交叠起来,按在双眼上。 第15章 十二月了,隆冬在车窗外凝成水雾。冬天是令肌肤冰凉的季节,黄昏以后,阳光早就消失,潮湿的空气会绷成人体上的第二道肌肤,像一层缀着冰的细蛛网。 驱车驶下机场高速,新修的国道路面上醒目地绘着指示标记。转过分流匝道,一阵回圜的急转把俞亮从梦中摇醒,他的额头一不小心朝前碰在冷冰冰的车窗玻璃上。 “哎哟,你快把你那安全带系好。”方绪在旁边絮絮叨叨,他的余光向副驾驶上连连偏去,“刚刚上车我也没注意看。你自己也不系啊?” “嗯……” 俞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右手掌里抓着的安全带带扣。他眉头微紧,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挠了挠颈侧,感到自己这副抓着安全带就睡着的模样着实有点尴尬。 “怎么啦?”方绪的眼睛朝他这厢转了一转,“昨晚上没睡好?” “昨晚上——” 俞亮默默地垂着脑袋,把安全带扣在腰侧。他系好扣子,把头靠在椅背上,半晌都没说话。车前窗顶上的云占据了他的大部分视野,在这云景里,他很难仔细回忆自己昨晚的细节。 看他老半天都不讲话,方绪望了他好几眼。他和俞亮相熟多年,看着俞亮从几岁的孩子长到现在,即使不论这种情谊,放在平时,俞亮对他这个师兄的尊敬和礼待也有板有眼,哪怕实在无甚要紧事讲,彼此见了面寒暄几句生活话也是有的,可未曾有哪回能像今天一样沉默。 俞亮不是一个缄默的人,从来不是,看他下的棋就会明白。即使放在当今棋坛上的一票力战派里,俞亮的“力”也显得与众不同。在与他交手的过程中,你可以清晰地在脑中描绘出这个年轻棋手的形象:热烈、镇定、理智,他是棋盘上最冷静的利剑,往往用最缜密的方式布置最暴力的进攻。 “小亮。”方绪晾了一会才接着说,他虽然紧盯着车窗前的景象,但余光也频频往副驾驶上留意,“上周跟你讲过的那个,《天下围棋》的采访……” 余光里,副驾驶上的年轻人似乎微有动作。“我知道。”俞亮回答他。 “嗯嗯,我是想告诉你,那个采访他们取消了。” 俞亮转过视线。他短暂地打量了一会师兄方绪的侧影,接着他露出了一个自嘲般的笑来。因为输了。他在心里接道。 本来自己的参与也不能算得上是关键一战,只能说是教练组待见他,给了他这个当外卡展现自己的机会,可惜他没能像四年前韩国的外卡柳时英那样力挽狂澜。他终究还是倒在了李赫昌的面前。 者,如今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会盯着他,等他出成绩,等他爬上去或者掉下来。 他抿紧嘴唇,因为没得到足够的休息而略有发青的脸色,也连带着显得更加阴沉了。他的左手蜷成拳头,紧紧捏着——仅仅是因为输了,因为输。他也没有输不起,下棋输了很正常。 只是,他现在终于也慢慢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并不是只有棋。 他有的只是棋手的人生,应该是他拥有棋,而不是棋占有了他。在决胜心以外,竞技的压力正像地震余波那样挤压着他全部的神经,可他仍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休息。 他看向方绪——这几乎已经是他最亲近的人。方绪把他从战队天价合同的深坑里带出来,给了他兄长般的温暖,作为报答,同时也出于一个年轻棋手所具备的野心,他在围达G.C青黄不接的时候毅然加入了队中。 回想起围达G.C刚刚拉起大旗的头几个月,俞亮到今天居然还能继续从里头品出那么点心酸的感觉。围棋联赛中的各战队实际上都是隶属于地方的队伍,队员也都是属于地方棋院的棋手[i],这就意味着,如果围达G.C的队伍要拉起来,方绪就得耐着性子跟地方棋院和棋协打交道,同时还要兼顾围达网的资金来源。“再苦再累棋手不能没饭吃,先解决温饱才能解决下棋,爱不能用来发工资和发电”,当时的方绪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把自己这段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车轱辘似的在各色行政机关和办公室之间来回辗转。在那段时间里,每一天、每一周、每一月,几乎都是如此。 俞亮一直觉得,方绪是自己见过的最有精力的人,他再也没有见过第二个人,能像自己的师哥一样八面玲珑,能一边跟人拉赞助一边跟地方棋协的某某办公室主任打交道,这些事情哪怕放一个给他做,那都是想也不要想。正因如此,每当他走进围达队,他都会由衷地感激方绪的付出。围达队用来安安静静下棋的桌子、凳子,每一件家具,都是方绪当时顶着“围棋掮客”这样的骂名挣回来的。 他也想过,要是没有围达,方绪是不是早就在围棋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了呢?他没告诉过方绪这个。他打从心底里为师兄惋惜,不是惋惜师兄的名誉和时间,而是惋惜方绪的一身才华,竟然都浪费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琐事中了。 “浪费”,俞亮看着窗外不停后退的景色,反复咀嚼这个词。若说当事之人无怨无悔,自己为对方感到浪费也的确是多余;可是,俞亮很熟悉方绪看着自己时那充满期待的眼神,那简直就像是他在看着世界上另一个、全新的自己,他把自己所有作为棋手没能完成的愿望都交给了他。 方绪的心里是有遗憾的,只是他从来不说出口。 “看你这么不高兴,我也不讲别的了。”方绪朝他歪了歪头,调过去转方向盘,“你是不是碰”上点别的事儿了?跟师兄讲讲看?” “……我没什么,谢谢师兄。”俞亮笑了笑说。 方绪向他转了一下脸。他的眼睛在反光的镜片后显得难以辨认,不过俞亮也不太担心被他看穿自我。 “老师讲你了?” 听到方绪话的瞬间,俞亮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稍后他露出了有些懊恼的神情:“还好吧。” “噢,你都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