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呢,睡什么觉啊?”黄麟先扭开他的手。他再度把脸对向时光,白炽灯下,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发白。 “你比我强。”他说,“结果现在却被我排在后边,你不舒服,是吧?” 他直直看着时光,眼里似乎有波涛在翻滚。 “不公平,对吧?”他说完,笑了笑,“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公平。” “我前年就通过国青队的选拔赛了,本来打算那年过年前就进队。结果我行李都没收拾好呢,棋院打电话告诉我说,我的名额被取消了,因为当时新出了一个规定,要增加一个16岁以上队员的名额,同时,为了保持原来的名额数量不变,要减少一个16岁以下队员的名额。 “当时队里招五个没满16岁的棋手,按选拔赛排名来招的。我运气不错啊,正好排名第六。”他咧咧嘴,“后来,我就没去成。”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去年又考了一次,这回我进来了。我他妈进来了以后才知道,前年那个突然增加出来的名额,塞给了王翀。” 他一说完,寝室里的其他几个人眼睛全都瞪大了。 “你——”邓柯平一脸震惊,“你……你不是说是你前年没考上吗?你怎么没早说啊?” “我没事对你们说这个干嘛?”黄麟先正在气头上,对着老室友也是翻脸就怼,“再说了,前年我上选拔赛的时候,棋力确实也还不太够,进来了估计也尴尬,正好练一年,我进来也安心点。”他说完,又转回脸看着时光: “所以,你懂了吗?不管是不是这里,出了别处,也得是这样。你没有做到最好,就永远会有其他某些条件比你更出色的人来占领你的位置——成绩更好只是其中一项而已,运气更好、更富裕、更有资源的人,到处都是。你谈什么公平啊?”他嗤笑,“围棋比赛就是竞技,你见过哪个竞技项目有平均分配冠军的吗?” 他一气说完,丢下坐在床沿发呆的时光,径直冲出了寝室门。 [i]黄麟先唱的是崔健(也就是下文的“崔大师”)的《假行僧》 [ii] 第21章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烟味,仿佛新年时灶台上蒸腾的水汽还没有散去。 已经过了十点,窗外的街道上静悄悄的,半点人影也不见。 俞亮抬手把最后一粒白子拾起来,丢进棋盒里。在这张方绪专门划给他用的桌子上,棋子和纹枰都是他带领围达进军围甲时方绪送给他的。他用手理了一下盒中的棋子,感受到一股微凉的、细腻的触感从他的指缝间滑走。 据说在海对面的日本宫崎,有一种棋子是用贝壳最厚的部分打磨而成的。从一只贝壳到一枚棋子究竟要打磨多少次,俞亮对此没有想象。他看着躺在自己掌心的那枚白子,看见一层细细的珠光在它的表面上游动,仿佛就能依稀见到它被匠人不停打磨的样子。 叠好盒盖,他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拿过记号笔,把桌角日历上最新的日期划掉。 空气中那股烟味——像是香烟,但也让他想起一个多星期前方绪在自己家厨房里包饺子时的情景:迎着满屋子烧开水时释出的蒸汽,方绪告诉他父亲俞晓旸将要执教国青队的消息。 他的手在半空伸出去,停了停;瘦长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尖轻轻点在一枚黑子上。黑一百一十二手,镇。 这手下得不好。 如果是俞亮来下,他会选择在一路立下,而不是镇在五路。由于这手不太妙的棋,左边的空受到了影响,给了本已节节败退的白子以可乘之机。 之后,黑子花了整整三十七手才把颓势救回来,饶是如此,盘面上的优势也比之前丢了近三分之一。如果不是因为白子力战不佳,这盘棋的结局,大概就不会是黑半目胜这么侥幸了。 他缩回手,眉头虬结得死紧,神情里显得有些凝重。 这是时光今天跟他一起在新人王棋战八进四比赛上所下的棋。执白的是陆力,执黑的,则是时光。 挂钟在墙上嘀嗒地行走着。已近深夜,而他还没有倦意。 自他和时光在春节前一别,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棋手的时间其实过得很快,因为棋手们过的往往是一种非常规律的生活:按时起床、洗漱、运动,按时吃饭,打谱、训练,就连空闲下来的娱乐时间,也会被控制在一定的限量内。到了晚上,则是按时就寝,每一天都是如此。 规律的生活,一旦习惯就会易于流逝,一个月一个月地过,一年一年地过。 轻抚着散落在桌边的提子,连俞亮自己也有些困惑,他无法排遣自己心里涌现出来的这股隔绝似的陌生感,好像上一回见到时光已经是他上辈子的事了一样。 这种感觉莫名而荒诞,可他今天确实是感受到了,就在棋战八进四比赛的现场,乃至此刻这盘陈于他面前的棋里,都萦绕着一股他所不熟知的陌生。 ——这真的是时光下的棋吗?如果是,时光到底为什么会下出这样的棋? 时光的棋,不论输赢与否,都该是流畅的、自如的,就像他的手能给棋盘上的每颗子都赋予生命力那样。他在布局上的天赋能使他下出非常具有想象力的棋,那是一种令俞亮难忘的惊艳,灵气十足而变幻莫测。 应该是那样的棋,而不是这样的——这样充满困窘,犹如一头挣扎的兽类。 俞亮咬住下唇,实际上他有点生气,只是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他从棋盘上捡起一颗提子,握在掌心里摩挲不已。 十九路棋盘上的黑子和白子在瞬间像蝼蚁似的游动起来,满满当当地充塞他的眼间。 “你怎么会把自己的棋下成这样?”他在心底无声地发问,而这个问题的对象,却不可能给他回答。 他微微敛起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下午比完赛后,时光神情放空地从他跟前走过的样子。那时俞亮本来想叫住他,却在看见对方的脸孔时猛地打住了。 他很熟悉那种表情——或者说实在太熟悉了。那种放空的神态,就如同一个人被从里到外地掏出去了一样。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一个人被手筋和死活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模样。 时光那时肯定也看见他了。俞亮发自内心地确信这一点。在比赛结束后的走廊里,他分明就瞧见时光曾轻轻地抬起眼睛看向自己。他赢了,进了半决赛,这是好事,可俞亮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祝福他,因为他从那对他所熟知的、长着深褐色虹膜的眼睛里,读出了满满的不甘和倦怠。 模样,那是一个棋手精神力量耗空的表现。 他更需要睡觉。俞亮的心里逐渐清晰起来。 睡眠、休息,甚至是一点点的娱乐,总之是任何能让时光从围棋迷宫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