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口气,“我真的——” “看这盘。” 俞晓旸抬了一下眼睛。 他抬起眼睛来看人的姿势刹那间就跟时光记忆里俞亮的样子合为一体,时光感到背后一溜冒起一阵鸡皮疙瘩。在他有心思开口说话之前,他的手已经先伸了出去,把那张谱接到手中。 “……还像之前做的那样吗?” 他看着谱面,声音有点微弱。 “不。”俞晓旸摇头,“你不用再记述盘面情况了,那种事你已经做够了。”他说,“但是,我要求你,把这盘棋上所有的劫争、模样和实地的变化分析都写出来。” 他拿起笔,起身给时光在谱面上圈了几笔做示范:“比如说这几个地方……白一百零一手到一百一十二手,还有其它我圈的部分,我希望你尽可能把它们能有的变换形式都写出来。” “我我我去。”时光听罢,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我还是,不然,您还是,让我背比赛吧……”他苦着脸,“这个我,我真做不来。” 他抓住棋谱,想阻止俞晓旸继续在上面打圈的行为。俞晓旸半握住笔,一时没讲话,他一旦开始盯着人看,时光就会由衷地心想“他真不愧是俞亮他爹”,父子俩看人时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时光。”他把笔放回去,“你有算过,过去半个月里,自己背过多少比赛的棋谱吗?”“……不太清楚。” 时光嘴上这样说道,心里却已经迅速反应出了一串数字。 以每天五张谱的速度算,过去的十九天里,他一共背了近一百盘棋。这近一百盘棋几乎全部取自过去二十年里世界大赛中的名局。 而这一百盘棋——他渐渐把目光移向俞晓旸。 这近一百盘棋,几乎所有的步骤,都是俞晓旸挨个给他复盘的。 讲棋的时候,俞晓旸完全不像一个已过中年的人。他像一只恒定的机械那样稳定且详细地讲述着盘面上的各种变化,并要求时光挨个记住。有时他的严格让时光难以招架,更多的时候,时光从他那里感受到的是困苦。 俞晓旸就像一片海,一片表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却在内里深藏旋涡的海洋。就算你在对局时下错了一步,他也不会给你任何反应,他只会等你错到底,然后一步一步地翻回来纠正你是从哪里开始错的。跟棋盘上给人的压迫感不同,他为师时的样子极有耐心,即使是对最蠢的提问,也会丝毫不差地作出解答。 俞晓旸是好老师。可是他太安静了,做错了不会责罚你,做对了也不会褒扬你。每一天早晨,只要坐在他面前的桌子前,迎接时光的永远都是数不完的子和讲不完的棋。 他像个很深的洞,会吸走你所有的情绪,好的、坏的,全都会。 时光努力过,或者说他曾经以为自己的努力可以得到一点点来自这位严师的认可。过去的半个月里他努力过无数次,可不管他怎么做,都没有办法从对方那里得到一点点反馈。 这样的零反馈,让他无法不身心俱疲。 俞亮就不是这样的。时光记得他下棋时的每一次反应,棋盘对面的俞亮是鲜活的,会紧张,还会被激怒。在进队以后,时光跟他的联系自然不如之前那样频繁,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日子以来他过得太压抑,俞亮的面孔反而因此日渐地在他的心中清晰起来。 他经常在感到疲劳的时候想起俞亮,似乎对方正坐在自己的对面,指着棋盘上的某处朝他瞪眼睛。这种事真正发生时不过只会在一瞬,可时光就是能记得这一瞬。 好像只要能多记住一次,他就能从对方的身上得到更多的勇敢。 桌角上的搪瓷杯里,热气飘然外溢着。隔着油油上升的蒸汽,俞晓旸的声音听起来不甚真切: “其实,你现在做过的所有练习,小亮八岁之前就都做过。” “铮——” 时光勾着空搪瓷杯的手一顿。杯沿不小心磕在桌子边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要求他做这种练习。六岁、七岁、八岁……九岁,每年他都会做。那几年,他背完了历届秋兰杯半决赛后的所有棋谱,还……背了东洋证券杯的,LG杯和富士通杯的……具体是多少。”他讲到这里,在颈侧摸了一把,“我也不记得了。” “他做起来,跟你有点像,又有点,不太像。”俞晓旸抿住嘴,好像要笑一笑,但最终只是”眼里有些笑意,“有时候回想起来,好像记得住的都是他那会的样子了。”“……俞亮吗?”时光看着他。 那个像围棋机械一样的俞晓旸九段好像不见了,现在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面露疲态的中年男人。 “因为他年纪太小,我没有像给你布置任务这样地强制让他做,不过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回想起自己的儿子,这位父亲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要跟他师兄比。方绪做多少,他就也要做多少。他妈妈拦着他,他都不听。” 时光瞧了他好一会儿。他揉了揉眼睛,小声说:“那他应该很想得到您的夸奖吧。” 俞晓旸抬起眼睛,他的眼睑上因为细纹而多了好几道褶,这些皮肤纹路给他带来了温和的印象。 “是啊。”这位父亲说,“我猜也是这样。” “只不过,等我猜到的时候,好像有点太晚了。” 他拾起桌上的水杯,啜饮一口。 时光望着他,复又看了看摊在桌上的那张棋谱。 “你呢?你也跟小亮一样,有自己一定要这么做理由吧?”俞晓旸的声音扰乱了他的思绪,“因为这些天以来,不管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没有抱怨过。 “可是,做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真的不想抱怨吧?”他看着时光的眼睛,“反反复复地重复,同一个动作、同一件事,重复成百上千次,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我不觉得世上有”人平白无故就能受得了这样的事。”他说,“所以,我很好奇,你这样做的理由。”他看着时光。 话刚起了头,感觉喉头有些沙哑,慌忙清了清嗓子: “因为……我不想输。” “如果我半途而废,那就是输给了……没有人在身后就不能前进的自己……”他吞了一回口水,脖子上梗出两条青筋,“我答应过别人,这辈子都不会放弃围棋。答应过的事情,不论发生什么,都是不可以反悔的。所以、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就放弃,这只是开始而已……放弃了算什么? “所以……就算我不知道,你的用意是什么,我还是继续做了。我想……只要我继续做下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 他搓了一下鼻子,眼眶有些发红:“我真的觉得我能,真的。” “……那就去做吧。” 俞晓旸瞧着他,随手把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