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听他讲话。柳催不敢睡,只能说话让自己强行清醒。他对上叶听雪的时候,总有无数的话想要说给那个人听。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想讲。但他自己不敢将那颗丑陋的真心完全展露,所以脱口而出的话里掺着真真假假。 于是当现在真心想和叶听雪说些什么时,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因为他骗了很多回叶听雪,连带着也将自己骗得团团转转。 柳催头脑混乱,他想了想,那便说恨吧。恨最长久,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刻不恨。 “恨……皇帝。”恨他的生身父亲。 柳催小时候不得圣眷,见过皇帝的面数不够五个手指。他原以为那个人的脸会是他一生所见最模糊的,但显然不是。柳催身上有他的血,有他的骨,每每从镜上、水间,一切可以映照的东西看到自己的脸时,就能想起那个人的面貌。 这张脸,这身血,这副骨骼,都是紧紧纠缠他的恶毒诅咒,将他自大楚皇室中出生,也要他心甘情愿地为了大楚而死。 “恨……萧攸。” 这是他的亲弟弟,跟他留着同样的血。不同的是萧攸是被皇帝亲自选中的人,而他则是反臣选中的一枚棋子。柳催不想在意自己背负了多少,细究那些毫无意义,只会显得自己荒唐可笑。他只能和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能活下去。 活着分明痛苦,那辛苦活下来的目的是什么?柳催对这个问题有十分执拗。 在皇宫里时是他为了一个女人活着,母妃告诉他,要活着。那个女人不像其他人一样对他怀有希望,她说活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后来柳催才知道,那个无所谓已经是最好的希冀了,因为他们在这里从来都不能有自己的选择。 “我恨阳捷春,恨云蕤宾和叶棠衣,也恨苏情君……恨霍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但柳催,当年的萧长宁仍然去祈求那些人的拯救。谢辉和他说这些人很强,本事极高,是世间难得的人。也是因为他们不凡,所以他们能有选择。谢辉告诉他,这些人的选择会改变许多事情,或许是这江山的名姓,又或许是很多人的命运。 这样的人比刀剑还要危险。他曾经问过谢辉,这么危险的人为什么能留在京都上阳。谢辉笑了笑说:“虽然最危险,但这也是最好用的剑,握剑的那个人舍不得……只能我逼他舍得,因为那些剑对准的是我们啊。” 柳催曾直面过云蕤宾的剑锋,那确实是无比锋利,绝顶恐怖的剑。握住那把剑的时候,他心中一半是恐惧,一半是算计。 谢辉也告诉过他:“就算再危险的剑,也会有收敛锋芒的剑鞘。那种叫做仁义良善的剑鞘啊,最坚硬,最好拿捏,也最好利用。” 这样的剑鞘果真让柳催活着从深宫里被解救出来,代价不轻,但当时的他完全不在意这些。他只有一个念头,能活下去就够了,至于活下去的意义,可以往后再找。 “阿雪,我也好恨你。”柳催声音微弱,口中吐露的字句都显得十分模糊,不过叶听雪仍将他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柳催恨他什么?叶听雪眼中酸涩,好像有了答案:“对不起,是我当初没能把你带走,没能把你救出来。”柳催对他有深重的执念,他一定跟柳催许诺过最好的东西,给他编排了一个让人心生向往的未来,但那些都没法实现。柳催没有走进他设想过的未来里,无奈身坠无间炼狱,被迫成了一只恶鬼。 肩膀被人轻轻地咬了一下,叶听雪感觉到那点细微的动静,脚步更快。他以为柳催昏睡过去了,很久都没有回话。叶听雪紧紧捏着垂在胸前的那只手,快了,山中的气息已经发生了改变,很快就能出去了。 过了半晌柳催才说:“不是恨这些,阿雪……你为什么不肯到我梦中?是不是也怕我成了只鬼?” “不是,一定不是。”机关又发生变动,叶听雪看着前头去路正慢慢移动封死,他咬紧牙关,脚下步子更快,险险擦着那机关出去。 叶听雪嘴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他心脉受损又强行运功提气,一时间内伤痛苦更甚。他咽下那口血沫,又疾行一刻钟,终于从这山中地底的密道中逃了出去。 外头正下小雪,和山中的阴暗寒冷比起也没暖和许多。 他背着柳催定定站了一会儿,不知现在身处什么地方。叶听雪心口发闷,远方生了变故,他看着那边被机关摧毁的假山,认出了那是剑庐的方向。剑庐正冒出滚滚黑烟,倒塌成废墟的剑庐被火舌逐渐吞没 叶听雪快步朝剑庐去,鹤近山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混乱。陶忘真十数年来精心布置的方寸天地,轻易就能被人毁掉。那些死去的袒菩教人的尸体横陈在地上,被飘落的雪浅浅遮盖,这景象看起来十分萧索凄凉。 而这片混乱凄凉的天地,站着一个狼狈的紫衫人。陶忘真漠然看着剑庐被火焰吞噬,直到听见身后有人走来。他拿着玄晖剑慢慢回身,看见一个没比他好上多少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满身血污,头发散乱,看起来狼狈不堪。可他眼神清明,那张脸纵是沾染泥灰血色也难掩昳丽。眉心一点殷红不像血迹,它比起血更艳上十分。这点红落在眉间,减去几分清冷,使他显出一种宛若神性的柔和。 陶忘真看着这张脸,和故人很相似,但那些故人已离开人间太久。 “你认得阳捷春吗?”陶忘真问道,他举起手中的玄晖剑,“这把剑的主人,你和他长得很像。” 叶听雪抿了抿唇,他没见过这个人,但常常听人提起过。叶听雪道:“他是我父亲。” 陶忘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除去玄晖,他面前还摆了四把剑,那些剑残损不堪,都是曾经的名剑。这些名剑都由陶家打造,陶忘真当年也负责修缮过这些剑,后来,后来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这些剑了。 “把剑带来,拿到玉玺了吧。那个不争气的小子不懂,匣子里放的宝贝他碰不得。”他口中说的小子显然是陶思尘,“玉玺对我无用,你想拿走就拿走吧,不过你也要清楚拿着这个东西,会发生什么。” 叶听雪沉默地没有接话,这里只有陶忘真,没有陶思尘。陶忘真摆脱了因歇心丹生起的迷惘,他心口有个和叶听雪一模一样的伤口。陶思尘所说的歇心丹那蛊的解法十分凶险恐怖,要破开人的心口引出蛊虫,这还不够,还要叫相思那条古怪的蛇窝在心口。 解开这蛊时心跳会骤然止歇,人会立即陷入尸厥的状态,捱不过去会真的死去。 “那小子又放了一把火,我也不知道他活没活着。”陶忘真叹了口气,也不在意被毁成这样的剑庐。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叶听雪,旧日的记忆又纷纷浮现了。这是阳捷春的孩子,也是叶棠衣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