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随着很多时候的世事变化,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无可避免地会开始产生伤害。 因为他们是不同的人,因为他们都坚定不移地相信彼此是彼此的唯一,所以他们最能知道该如何伤害对方,如何让对方最疼。 温珩当初因为韩礼的缘故,对温玦冷嘲热讽时,他明明知晓温玦是受他的牵连,可他偏是知晓这样并不能让自己记恨温玦,才要教他痛。 而温玦教他痛的方式,只会比他更加刁钻。 他擅自穿过温珩费尽心思给他制造的安乐窝,掺和进温珩千方百计不愿让他沾手的阴谋里,不顾后果地成为一个温珩再也庇护不住的人。 他将温珩给他编造的一切美好亲手打破,只是为了要在温珩面前承认,他的不择手段、野心勃勃。 他把往日兄友弟恭的印象悉数摧毁,让温珩精打细算的保护变成了冬扇夏炉。 他让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纽带,变成痛苦的源头。 他品行不端,为人狡诈,与他光风霁月的亲哥哥是明暗的两个极端。 世人都会这么认为。 可他从来,从来没有做过一件,真正对不起温珩的事情。 他甚至再把他的兄长拼命往回头的路上推,往能见光的地方推。 他说那句“兄长不必保我”时,大抵就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结局。 那时尚且还有肉眼可见的犹豫和不舍,再后来,悉数都被温珩句句“后悔”、“回头”之语湮灭干净。 如今的温珩甚至不敢扪心自问。 因为他一句错都问不出来。 他自认也是个蠢货。 比温玦还要愚蠢的蠢货。 “你怎么会觉得我恨他,”他喃喃道:“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他,我怎么会……” 沈宓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世人总说,留下来的那个才是坠入深渊。 “韩礼已经入京,这两日你就暂时留在宫中。” 温珩摇摇欲坠地起身,冲他拜礼,“多谢世子好意,只是家里还需我去守灵,就不多留了。” 沈宓没有再拦他,任他随时都能倒下的背影远去,随即吩咐了侍从前去暗中跟着。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宫中设宴,自清晨时便开始上下筹备。 宴请的人都是朝中一品至三品的大臣,其中新臣旧臣平分秋色,钟自照唯恐会出什么茬子,又授沈宓的之意,便把宴堂定在了章华台侧面的凤凰阁。 阁内四面通风,地方宽敞,登高望远,一眼就能看清宫墙之内的景色,立在齐股的雕花栏杆前仰首,整个天穹就在眼前,晚上月出之时赏景,这位置再好不过。 沈宓早上起身时,曾过来看待了许久,就立在栏杆前,望着阁楼底下的那片空地。 从那里一直延伸到尽头再右拐,有条离宫门最近的宫道。 他们在那一路上提前设好了几百弓弩和精兵,就等着韩礼他们一行经过,将他们诛杀殆尽。 到那时,这世间就真的再无困得住他的东西了。 “你原来在这儿!” 钟自照人来声至,“韩礼方才差人传信给我,说他们巳时末到。” 宴会定在酉时,还早得很。 沈宓挑了下眉头,“看来这两日,他们等的十分着急呐。” 钟自照顺着他的视线,朝那条宫道望了一眼,“反正他们也没命观宴,早来也好。” 沈宓偏过头看着他面上神情,好奇地问道:“你是何时答应与他同谋的?” “我幼时曾在宫中见过他,那时候他还是辅政太傅,”钟自照笑了笑,“嘉辰帝死后,他差人找过我,后来我二人一直通过书信联系,同谋之事,算得上是一拍即合。” 沈宓又问:“焉知二十载……你说二十年前见我,是在何处见的?” “宫里,”钟自照道:“那时我也不大,十多岁,在宫里做粗使活,嘉靖帝在百花园设宴时,曾远远看见过你一眼,那时候你还很小,被嘉靖帝的妃子抱在怀里,不哭也不闹,像个假的。” “抱我的人不是沈氏么?” “不是,”钟自照摇头:“沈氏早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 “看来韩礼确实没骗我,”沈宓若有所思道:“那你后来怎么出宫了?” “年纪到了,不甘心变成个太监,所以就躲进泔水桶里被人带了出宫,拉车的伙夫是前朝时服侍过我的奴才,认出了我才帮忙的。” 听他这么轻描淡写地描述幼时经历,沈宓难得地对他生出些怜悯,同是一夜之间从众星捧月的高台坠下,好像自己是要幸运一些。 起码没人逼着他做太监。 也没给他机会钻泔水桶。 “真是命运多舛,”沈宓长叹一声。 钟自照笑了笑,没有再出声。 他二人静静立在凤凰阁的栏杆旁,看着朝霞绚烂点点收尽,浓云翻卷覆压而上,将天边渲染的只有平淡这一种颜色。 “有朝一日,你会叫我一声兄长吗?”他忽然问。 沈宓抿着嘴唇挑了挑眉,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 …… 巳时追在辰时的尾巴上悄悄濒近,天边日色便吊起了它该有的温度。 钟自照自接到宫门前传来通报,便正襟危色亲自前去玄武道上迎接。 他与韩礼阔别多年,从来都是靠著书信联系,如今再见,彼此都变了许多。 当年清风明月的先生,没了那股乱世之中我独濯的风骨,面上的皱纹和霜发将他苦难溢于言表,他周身仿佛只剩下怨怼和不甘。 而当年困顿难解的少年郎,也逐步在山海沟壑之间,脱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深藏他的野心与杀机。 “许些年不见,先生可还康健?” 韩礼下马,无奈地摆了摆手,“一把年纪啦,离死倒也不远了。” 钟自照近身搀扶上了他的手肘,“观今日之状,先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韩礼看了他一眼,“老夫日后,恐怕就要仰仗二位殿下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钟自照面露惭愧,“还是照常唤晚辈的字就好。” 韩礼点了点头,转身冲他介绍了身后的几位同僚。 钟自照向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唤人接过他们手上的缰绳。 “诸位大可随宫前去歇脚的地方,”他搀着韩礼的手还未放下,又接着道:“先生不如先去见一见世子?” 韩礼并未拒绝,随他搀着上了侍从早就准备好了的轿撵,行至承明殿。 *** 沈宓见过韩礼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多时候意识中沉积已久的印象,都让他对此人产生了深深的一种畏惧,甚至让他下意识把这人的面貌,想象成眼如铜铃、满口獠牙的恶鬼。 实则亲眼见到了才发现,他只不过就是一个年逾耄耋的糟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