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的画室他没进去过,明叔既然请他自便,他便有点兴趣。那里面每幅画都贵得够他三部电影片酬,近乎无尘环境,冷气也低。他不好冒然进,在明叔的陪伴上换了双鞋才进去。 他对商陆的艺术便好有多种想象,左思右想猜测他该是偏古典的,但墙上挂着的画却让他症愣。 有两幅画,他驻足其前久久出神。 一副,是蓝色的幕布上画着玻璃花瓶和白色的花朵。 一副,是沙漠里奔跑着的一头小象。 “常玉。”明叔交叠双手站着,陪他一起仰面观摩,“这个画家叫常玉,是少爷最喜欢的画家。” 柯屿对美术没有什么造诣也无见闻,“是中国人?” “是中国人,出身晚清富贵家庭,第一批赴法留学的艺术家之一。” 明叔观察他的神色,见他默不作声,淡笑问:“喜欢?” “简洁。” “还有呢?” “天真,轻盈。” “有人这么评价他,精准、纯粹,充满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你很有直觉。”明叔目光中流露赞赏,“说明你和他有缘。” 柯屿静静站着,把这个名字默记进心里。 这两幅画以前挂在商家住宅,有宾客来访参观,都雷打不动地要问上一句:“佳士得?苏富比?很贵吧?这可是收藏界炙手可热的!” 明叔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去了。 纯白的空间寂静无声,墙与水磨石似乎连成一体,尖锐的转角锋芒都被设计得圆滑。 柯屿不知道在那头小象前站了多久。 “这是常玉生前绝笔,他一生没有画过自己,没有自画像,完成这幅画时,他指着这头小象,微笑说,‘这就是我’。” 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着动了动,但柯屿没有回头。 “他刚到巴黎时挥金如土,不屑钻营,有人问他要名片,他把自己号码写在公交车票上,画宁愿送人也不出售,喜欢画花、马和裸女,读《红楼梦》,拉小提琴,晚年钱都花在了请裸体模特身上。” 柯屿勾了勾唇角。 “常玉这一生都没有钻营什么,不巴结画商,不讨好经纪人,对独立艺术沙龙也兴致缺缺。跟他约画不能提修改意见。他到后面穷困潦倒,一年只能卖两三张画,在巴黎煤气中毒,死后几天才被发现。一个艺术家的一生终归会经过几个艺术阶段,是他人生、思想和技法的集中体现,常玉没有,他的第一张画和最后一张都始终纯稚、纯粹、内敛。看在外行人眼里也是很笨拙的,像幼儿园小孩。” 商陆语气平和,不像在说一个很欣赏的艺术家,像在阐述一个老友的生平。 柯屿久久凝视着那头小象。 “柯老师,我喜欢他的作品,是因为他的笔触和他的人格高度统一,平静柔和,忧愁和孤独在他笔下都很轻盈。这是一个不跟自我对峙、不妄陷焦虑的人格,我第一次看见你出现在镜头里时,也看到了这样的你。” 那是一头很小、很小的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似乎是奔跑,又似乎是在跋涉。 看着好快乐的。 又孤独。 商陆终于垂眸看他,看到他默然无声,泪流满面。 第108章 柯屿抬手,稀松平常地一抹眼底,手指被濡湿,但新的眼泪又下来。他的神色是那么平淡,眉也未蹙嘴角也未有什么用力憋哭的痕迹,可见这一场落泪并不能命名为“哭”。 商陆递给他纸巾:“每次静不下心的时候,我就会在这里坐一会儿。你要是喜欢的话,就也多坐一坐。我还有工作要处理,先失陪。” 柯屿接过,低声一句“谢谢”,觉得商陆的措辞又回到了彬彬有礼但疏离的阶段。 到晚饭时商陆才有短暂地出现了一会儿,胃口不佳的模样,海鲜粥喝了小半碗就放下了。后来柯屿在泳池边看到了他抽烟的侧影。尼古丁和咖啡因一样,都是能强行提神的。柯屿没有找过去,在隔得很远的地方安静看着,身后响起明叔的声音:“有机会的话,还是劝他少抽一点。” “他最近在忙什么?” 明叔沉默片刻,为难地说:“恐怕不方便透露。” “让他早点休息。” 话语里表露离去之意,明叔心里一沉,挽留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终究忍下,只试探地问:“你去哪里?” “约了人。”柯屿也并不多言,转过身抬起脚步,“这两天叨扰了,承蒙照顾。” “少爷他……” “我明白。”柯屿点点头,走出些距离了,明叔才后知后觉跟上,“那副画画得很好,他画了多久?” 明叔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他的肖像画。虽然在画室里,但用白布蒙着。柯屿看过了,又原原本本地蒙好,彷佛他始终未曾光临过这些优美沉郁的笔触。 “三个月。” 柯屿站住脚步,身影隐没在暗影里,头微微垂着,唇角的弧度勾了会儿。他就是这样安静微笑了片刻,如同咀嚼一种默不作声的温柔,而后才再度离去。 明叔想让他不要走,当一个泄题的不合格的助考官。但他最终还是忍下了。 这里打车非常不方便的,柯屿谢绝了明叔要送他的好意,自己开了辆车走。商陆不像那些二代,对跑车有虚荣的痴迷,他的车库里只是各种功能性、场合性的车各备了一辆,柯屿开走了他的保时捷电动轿跑,银灰色车身滑下黑沉树影间的山道,明叔在山顶的窗边目送他而去。 他再去送茶时,商陆问:“柯老师在干什么?” 明叔在刹那间做好了打算,生平头一次对他撒了谎,“在看书。” 商陆点点头,“嗯”了一声,眉宇间有隐约的笑意。 大晚上的能约谁?柯屿撒了一个拙劣的谎,开着车在宁市漫无目的地逛,到西江边停下了,打开车窗望着江堤抽烟。西江很长,从CBD到乡下,从乡下到民国老街,各有各的风貌。对面的灯影红蓝相间,在江面留下长长的光柱,在风中随波逐流。 · 人回来时,明叔的惊讶溢于言表,几乎就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柯屿把钥匙抛还给他:“幸好开了车走,否则过不了门卫这一关。”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柯屿一边走一边解衬衫扣子:“是这么打算的,又反悔了,让您见笑。” 他如常沐浴,睡到半夜三点多时自动便醒了,摸黑找出去,从书房黑着的灯确认了商陆已经休息。主卧门没反锁,他赤脚推开进去,脚步悄寂无声,暗影只看到大床上薄毯隆起,商陆侧卧而眠,空调打得很低。 睡得好好的,怀里忽然挤进来一个什么温热的东西。 那架势又乖巧又强势,似乎非要他抱。 商陆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