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 这两人都去了,他要是还能一个人安静坐在这里看书,多少不够意思。 风从走廊里洞穿进来,掀着他面前那本定式集。他低头一看,感觉纸面上的字都跟蚂蚁爬似的花了。 “——不看就不看吧!” 他低声一吼,下定决心,抬手“啪”一下把那本翻开的书摁合在桌面上,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随着“砰”的一声响,106的门被重新关上了。 徐徐的风从寝室的窗外吹拂进来,哗啦啦地掀动桌上摊开到一半的定式集。下了点雨,风不大,只是有些喧嚣,吹进住院部一楼后则更甚。 往西面去才是电梯间,眼下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打眼瞧去,像是一家子来看病人的。离电梯口十几步远的墙上,一幅喷印的禁止吸烟广告画正贴在上头,四角全都起了边,从模样看上去,估计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手笔。 方绪是最后一个挤上电梯的人。四周都挤满了人,在电梯间狭窄的轿厢内,消毒术的味道隐隐地散逸空中。他被迫挤在厢内的角落里,那浑身西装革履的样子无疑使他获得了不少人的侧目。 电梯上停。他把自己努力地贴近角落,这才堪堪腾出手去掏西装口袋里的手机,那里面躺着新收到的消息。 ——“我到了。” 发件人的署名是“老师”。他轻舒了一口气,艰难打字回复: “我也要到了。” 撞歪的眼镜,一路整着上装的褶皱,脚步放轻着走了过去。 “来了。” 俞晓旸先出的声。他说的是个陈述句,里头没什么起伏,就如同他看着面前病房门口时那平静的表情一样。 “嗯……” 方绪想了想,找了一个离他半臂远的位置坐下来,跟他一块把脸转向南侧。 这一层都是单人病房,房门上嵌着一小块长方形的磨砂玻璃,从外边看不清里头的情景,但如果有人要来拜访,他可以从门上贴的卡片中知晓病人的名字。 “怎么样?”俞晓旸问道。 他的双手平摆在膝盖上,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看上去莫名的认真。他的肩头和发顶都湿漉漉的,方绪离他不算远,也因此能够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混杂着泥味的潮湿气息。在回话前,他的目光微微下移,最后定格在俞晓旸那溅满泥花的裤脚上。 “封盘了,挑战天元是年中的事儿,在那之前继续下完就可以。”他接道,说罢又忍不住加了一句,“老师,棋院那里——” “桑原去替我了。” 方绪微微地点头,目光复转向病房门侧的姓名卡片上。 “小亮没事吧?”他问。 “胆结石,不是什么大病。”俞晓旸的眉头皱了皱,“他在你那里,平时怎么样?”“呃……” 方绪挪了挪屁股,左手食指在膝盖上抠了一会,答道: “他对自己要求很高,不管做什么,都在紧着自己去做,就算不跟别人比,也要跟他自己”比,不断押着自己去进步。我觉得,他可能有点累。” 他说完,嘴唇抿了抿。 俞晓旸还是望着病房的门,他的目光都被老花镜和眼旁的皱纹模糊了。方绪望了望他,还是小声地叹息着说: “小亮他,真的很坚强。”他说,“不管是输还是赢,他都会保持好复盘的习惯,输了棋也不会让自己沉浸在难过中。棋手的素质嘛,他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 俞晓旸动了一下颈子。他的视线向下沉了沉,而后慢慢转到方绪身上。 “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问自己的徒弟。 方绪的眉心蹙起来。对着老师的提问,他一时感到无从置喙。是好?是坏?他没办法评价,比起好坏,有些事可能更重要。 “可能,他只是,需要一个朋友。”他想了半天,用充满怀疑的语气答道,“可能也,不见得就是朋友吧。”他笑了一下,“小亮确实不是那种要人陪着才能往前走的人,他自己可以走。” “不需要朋友。”俞晓旸接着他的话说,“可是,下棋很孤独。” 方绪的表情闪现过一丝惊讶,仿佛“孤独”这个词不应该从他老师的口中出现似的;可现在它确实发生了。他摸了摸颈子后边,感觉自己手腕上的肌肤凉凉的。 他微微一笑:“老师,我也只是这么一猜。”他道,“我感觉,小亮他,更需要一个,能让他软下来的人。” “软下来?”俞晓旸在镜片后挑起左眉。 “是啊,就是‘软’下来。他已经——怎么说呢,他很习惯,把自己绷直了去对付一切,他已经习惯这个了,孤独对他来说,并不是不能克服的东西。”他讲。 “可是,习惯了以后,可能会很累,但是他又不一定能察觉到自己很累。这时候吧,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个人,能让他在同样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放松下来。” 俞晓旸微皱着眉头,他听罢,思索了一阵子,口吻琢磨似的,轻声说: “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印象吗?” “……这,我哪儿能知道哇。”方绪龇牙笑起来,“得让他自己来选,他乐意的才行,他不乐意,那就不行。”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犹疑着说:“老师,我、我也不知道这话当不当讲……” 俞晓旸斜眼看向他,挑眉。“你都已经说出口了,还用问我当不当讲?”他反问徒弟。 “哎,行行行,我多话了。”方绪小叹一气,笑着摇摇头,“我就是觉着,以前我也想错了。以前吧,我以为他需要一个起爆剂——一个,对手。可是我现在发现,他最需要的不是起”爆剂,他最需要的是——”他犹豫了片刻,“是——是啥呢……” “是?”俞晓旸的眉头拎了起来。 “我、我想想看。”方绪摆了摆手,他半捂住额头,找了一下心里的措辞,继续说:“一个可以当他对手的软化剂。 “就好比是……一个可以跟他下棋,又包容他弱点的对象。对手或者是起爆剂,还不足以承担这么多功能。” 他说完,俞晓旸没有回复他,只是抬头朝南侧墙壁的上端望了好一会。 看着老师突然沉静的侧脸,方绪的心里有点打鼓。他小声问:“老师,你是觉得,不可能有这种对象吗?” 然而,俞晓旸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抛给他一句反问: “还能有谁啊?” “时光!” 一道声音从后边传来。 时光背后一悚,他扭过头,把身子从公交站台的立柱上拔起来,惊讶地看见范筚蓝站在自己身后,离他们稍远的地方,邓柯平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里跑。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他感到很震惊,脸上露出被抓包了似的尴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