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怀汀要杀,他便给他杀。 世人要骂,他便给他们骂。 他破罐子破摔地想,自己原本就是苟活的将死之人,又不是什么金贵身子,原本他就沾了满手鲜血,何必还要惦记着擦干净手? 人一旦接受自己的恶,便要对这世间龌龊之事生出最大的宽限,对于自己的罪行,也会生出冠冕堂皇的借口来。 沈宓原本就认为自己有罪,至少前两年时恨不得以命赎之,而今因为温饱思淫欲,泡在蜜糖罐子里太久了,竟然习惯了不问世事不理前尘的这种惰性。 但凡偶尔想起来那些糟心事,总要因为手边风雅无边的香兰,眼前满案圣贤诗文,身前万金难求珠玉人、而沉沦于醉生梦死。 心里想要糊弄过去,让自己过得好受一点的念头越来越招摇,它们好像真的一样,让他潜移默化地承认了自己是个天生的君子、拥有高风亮节的梅骨,让他远离了一切血恨喧嚣。 让他清醒又不知廉耻地自愿堕落。 在这场自欺欺人的黄粱梦中,与姚芳归家国并济、整理治灾卷宗与上奏檄文,与宿和谈笑风生、自称“本在烂泥滩,不敢轻贱身”,还与吴清瞳偷换概念,讲什么“将理想拽下高楼,让其在凡尘生花”…… 沈宓啊沈宓,你说你可不可笑? 你真该面红耳赤,自惭形秽! 眼前是月桥花院,灯影绰绰,暖光自窗纸渗透到门前,隔开夜色里的孤寂,尽情地在房中顾影自怜。 他站在庭院拱门之下,望着这一片由他促成的温暖,却因为内心铺天盖地翻卷起来的对自己的不齿,而难以挪步毫分。 往前,是清醒梦中装糊涂。 站定,又是剪不断理还乱。 他开始憎恨起少年时读的那些圣贤诗书,君子教义,儒风礼制。 明明不是圣贤君子儒门的人,非要装作一清二白,端着礼教充当好货,搔首弄姿的模样真是引人恶心。 怪也不得贺怀汀能够恨他那么多年。 他冷冷发笑,在夏夜的蝉鸣虫乐里显得格外突兀,下一刻恍然听见房门轻动,还以为是微风吹拂,原地盯了两秒看见门缝猛然从里头推开,下意识就想跑。 却因为反应太慢,直接被撵出来的人抓了个现行。 “沈序宁,你回来不进屋,见着我还躲,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听到熟悉的声音入耳,他此前那股自愿沉沦的念头又从心底浮了上来,脑子里竟也有两个自己的小像在打架。 一个说:你瞧瞧你现在这事不关己的样子,对得起曾经那些冤孽里因你遭祸的无辜之人吗?你难道因为知晓贺怀汀再不对你追究,便心安理得地忘却前事了?你也不想想,贺吴两家如今困境,全都是因为谁种下的孽果在前! 沈宓听罢满心沉痛,又听另外一个说:“你该还的都还了,此生还有很多时间让你去偿还,一昧沉湎于过去又有什么用呢?有花堪折直须折,切记怜取眼前人。” 眼前人…… 眼前人看他愣了半晌,还以为在外头当真发生什么事了,急的扛起他就往屋里走,风风火火放到座榻之上,连忙里三层外三层地仔细审察了一遍,见他脸色惨淡,捧着问:“到底怎么了?” 沈宓终于回过神来,低眸瞧见满身衣衫已经被他剥了个干净,整个人就如同一颗去了壳的荔枝一样,白的晃眼、软的让人心生杂念。 迷茫的神情落在闻濯眼里,他又心疼了,收起心里那股火气,复问:“是不是想急死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宓偶尔需要这样毫无壳子地摊开在他面前,因为满身的伤疤和羞耻全番落入他眼,得到他尽心垂怜时,他便成为了他的新壳子。 他终于舍得开口,“今日去将军府见到贺夫人,听她说起怀汀。” 闻濯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恨的牙痒痒,但见沈宓神色黯淡的发紧,头一回没有撵着发泄牢骚,顺着他问:“说了什么?” 沈宓皱眉垂眸,望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掌,失神片刻,似要陷入回忆里挣扎不休之际,却教面前的人一手掐着下巴被迫抬起了脸来。 “说了什么?”闻濯又问。 沈宓回忆陡然终止,如同紧绷的弦瞬间断开,猝不及防地被牵扯起来的除了贺怀汀之父贺襄的死因,还有胸口前那道刺眼的疤。 此刻,里头的锈刀带着刺,正试探地往他皮肉深入穿透,他疼的五指抓挠上皮表,眼眶通红,情急难耐时只脱口而出一句,“闻旻,我好疼。” 闻濯按住他的手,拼命将他紧握的五指掰开,将他搂进怀里,顺着后脑的冰凉发丝抚到后颈,将他亲了又亲,“没事,告诉我,哪里疼?” 沈宓白晃晃一条人影在他怀里跟片轻飘飘的云一样,四肢软弱地垂在他肩膀上,“胸膛里…我胸膛里有把刀,它让我疼,闻旻,你帮我把它挖出来…你帮我…” 闻濯听得心口一窒,心神俱颤,手中安抚他的动作更加怜惜,“别想,别想那些事,过去了的,都过去了的…” 他或许并不明白此刻的自己有多么语无伦次,只以为自己用尽毕生文墨,吐出来了一两句最好的安抚之辞。 “闻旻,我求你……” 沈宓哭了。 他极少清醒的时候哭,大多时候都是迷乱之际,趁着身前作孽的人行动深了,才落一场酣畅淋漓的眼泪来。 此时纯粹的哭,不掺任何杂念,不装任何包袱的哭,只让人觉得难过,无以复加的难过。 闻濯不再执着于凭借口头安抚和一个怀抱就能让他摆脱心病的桎梏,他揽起他文弱的脊背,将他放在软榻之上,拆了腰封顺势俯身吻去他的眼泪。 随即抬手环握他的手腕,覆身包裹住了他试图再度请求挖开胸膛的意愿。 柴禾放久了只会晾的更干,烈火一沾上去就能燎原。 太久没有止渴的人沉醉在这场滔天火势里烧空心魂,只剩下抵死纠缠的躯壳在春浪里一次次卷土重来。 沈宓如若是片云,此刻也被拆散的七零八碎,身躯碾在泥泞里不得解脱,灵魂被往事和此事拉扯,停靠在欲念和良心的中间,被身前拨弄风雨的人挥手劈成两半。 一半飘向虚空成了云烟,一半陷入身体成了热浪。 他被锈刀刺穿的胸膛已经被旁的感觉取代,溺水中的窒息和刺激,让他下意识抬手揪住能够浮出水面的木头。 指尖结实的骨骼和厚重的血肉仿佛都汗涔涔的。 见他反应,对方忽然停了须臾,温柔款款了许多,俯身与他交换一个长吻,又变成了想要把自己浑身下上通通烧干的野火。 沈宓的声响和绮思散在这片汹涌的灼浪里,毫无保留地催使身前之人把火光通向山野。 不知酝酿了多久的甘霖降地